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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雖然朝廷明令伐遼戰爭還要繼續下去,但是前線仍然籠罩在戰敗的悲觀氣氛之下,絲毫看不出有一番重振旗鼓的新氣象。

  撤銷了种師道都統制職務的同時,大權獨攬的童貫乘機撤銷統帥部的編製。統帥部中有一部分可以為他所用的人,都歸併到宣撫司編製中去。西軍化整為零,分別駐守在雄州、霸州、安肅軍、廣信軍及其附近或稍後一帶,由各該管區域的將領負責防守,全軍實際上已沒有一個頭兒,一切都要聽宣撫使的指揮。

  宣撫使司的本身為安全計,在勝捷軍和童貫自己從東京帶來的禁軍的保護下,撤至河間府。東京帶來的這支禁軍現在特從殿前司調來高俅的副手何灌統率。這支軍隊未經一戰,只隨著童貫逃跑兩次,官兵的員額就減少了一半,比戰敗的西軍官兵損失的比例還要大得多。童貫明知道它無用,打不了仗,只好擺在身邊壯壯自己的聲勢。

  宣撫司僚屬們由於种師道的撤職,總算在筆墨官司上替主子立了一功,再加上繼續伐遼,仍有油水可撈,現在又圍繞在童貫左右,並且把他抓得更緊了。但河問府也不算是安全區域,他們還是惶惶不可終日,繼續隨時整好行裝、打好鋪蓋,以便隨時準備往更安全的後方逃跑。雄州城下戰敗的回憶好像魔鬼的影子緊緊追趕在他們的腳後跟,緊緊纏住他們的心頭。

  沒想到消息傳來,遼軍從最前線的對峙中撤走了,撤退到五月二十九日戰後的陣地,後來又撤到五月二十六日戰後的陣地。宣撫司僚屬們還不敢相信這天大的喜訊是事實,派出多起探馬前去打聽,得到的結果全是如此,於是又議論紛紛起來,然後得出共同的結論:這是耶律大石誘兵之計。耶律大石用兵如神,千萬不可派兵前進,中了他的圈套。經過前線幾次潰敗,他們的確都嚇破了膽,不敢作出比這更大膽些的推論。

  從六月底到七月初的幾天中,遼軍調動頻繁,有時虛張聲勢地竄入前線佯攻一番,又迅速向後撤。據探馬續報,不但白溝河以南的遼軍已全部撤清,河北的遼軍也是稀稀朗朗的,比決戰前夕的兵力大大減削了。

  在戰勝以後,遼軍不但不對敗敵加以追擊、壓迫,鞏固新占的陣地,反而步步後撒,這確是一個值得人們深思的問題。

  馬擴想起耶律大石曾經說過一旦前線穩定,就要回燕京去的話。當時為了「前線穩定」四個字,還跟他爭執過一陣。現在就耶律大石的立場來說,確是前線穩定了。但他回燕京去的目的無非要解決李處溫等一批文官,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即使要對付李奭帶領的幾百名侍衛(那是他們手裡擁有的唯一兵力),也只要些許兵力足以了事,何必全師撤退?否則就是遼軍統帥部已下定最大的決心,移師北上,準備出居庸關外,跟雲中的金軍決一死戰,這是全盛的遼在十年中沒有能夠做得到的事情。現在憑著殘遼這點有限的兵力,要採取這樣危險的戰略步驟,簡直是不可想像的,除非他們發現金軍已有移師南下的跡象,被迫北上應戰。但是宣撫司並沒有打聽到這方面的消息。另外一種最樂觀的想法是,遼軍後方的義師風起雲湧,已經威脅到他們心膂頭目之地,迫使耶律大石不得不回師應付。但即使這樣,也用不著全軍撤退。耶律大石難道不怕宋軍重新部署,跟踵進軍,與義軍形成夾攻之勢,使自己處於進退失據的被動地位嗎?

  除了這幾種不大可能的解釋以外,馬擴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釋,兀自在心中狐疑不定。

  在炎熱乾燥的七月中,一天下午,有個穿著得好像小商販的河北老鄉,熱汗直淌地尋到宣撫司來找馬宣贊。雖然經過煞費苦心的偽裝,戲劇化地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和身分,馬擴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把他帶到下處,親切地招呼他道:

  「六叔,你可是給俺帶來了趙傑大哥的消息?」

  由於被馬擴立刻識破真相,破壞了他事前預期的戲劇性的效果,不無有點掃興。但他立刻恢復到應有的嚴肅和神秘的態度。這是一個在他一生中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被派來執行重要使命,而他自己又充分認識到這項使命的重要性質的人所應有的態度。

  「俺沒碰到表侄。前些日子,他託人帶信來,說跟一個姓沙的兄弟進山去了。」

  「六叔聽說他們進山去了,這傳話的人可靠得住?」

  「靠得住。俺那裡的人都是有一句,說一句,決不會以訛傳訛。」

  只要聽到他這一句,馬擴就放下了心,然後看見他的表情驟然緊張起來,一本正經地說:

  「俺此來不是為的表侄之事,乃是奉了五哥之令,」他特彆強調五哥的稱呼,以表示五哥的重要性,「有要公前來與宣贊接洽,還許要去見見宣撫,這裡說話可方便?」

  他是趙傑的表叔甄六臣,他的五哥就是常勝軍的統將之一甄五臣。既然他作為五哥的代表,冒險渡河前來接洽要公,其重要性和機密性當然是不言可喻的。

  馬擴告訴他這裡是自己的私房,決沒有人來干擾他們。甄六臣還是不放心地東張西望一番,百分之百地確定了屬垣無耳,這才鄭重其事地把他帶來的消息和任務告訴馬擴。

  他帶來的第一個驚人的消息是,燕王耶律淳久病不愈,加上馬擴使燕降諭,使他驚懼不已,已於六月二十四日病逝。根據甄六臣口述,耶律淳死後,蕭乾和耶律大石帶著大部分奚、契丹軍遄返燕京,擁立蕭皇后為女主。為了防止人心浮動和宋軍的反攻,蕭皇后雖已改元稱制,對外仍嚴加保密。事情已過去十多天,宣撫司對此還是一無所聞,充分說明遼政府對此保密的程度以及宋朝宣撫司諜報工作的無能。

  經過這次突然的變化後,由漢兒組成的常勝軍的地位變得更為重要也更加危險了。耶律大石認為它患在肘腋,力主乘大軍雲集在易州、涿州一帶的機會乘勢把它消滅掉,以免後患。事實上他已經暗暗地調兵遣將,定下一舉殲滅之計。但是曾經統帶過常勝軍的蕭干這時秉承皇后的旨意,力圖要保全它,並把它完全抓到自己的手裡來,以便在實力上保持與耶律大石相平衡的地位,制止了耶律大石的軍事行動。他們兩人之間出現了在重大問題決策上的第一次分歧。

  常勝軍擁有上萬名鐵騎的實力,它的統帥郭藥師是個頭腦冷靜、機詐百出的軍事野心家。無論要幹掉它、或者把它的指揮權全部抓過來,都不是輕易可以做到的事情。郭藥師充分利用時機,利用蕭乾和耶律大石的矛盾,他下令縮短防線,把全軍集中到涿州來,以防耶律大石的突然襲擊。對前線撤下來的契丹大部隊採取嚴密警戒的態度,不讓他們靠攏。對蕭干則是虛與委蛇、待機而動。他幾次單騎跑到蕭乾的營帳里,一再對他表示矢忠效順,誓死無二,讓他完全放下心來。卻遲遲不接受進山去剿滅義軍的命令,仍然是一套老的辦法。

  這種在矛盾的夾縫中尋找生機的辦法,顯然不可能持久。他們必須另找生路。

  甄六臣帶來的第二個驚人消息是:鑒於形勢的嚴重性,甄五臣和常勝軍的其他幾個高級將領交換過意見,準備投降南朝。只等宋軍再次向遼軍發動攻勢,他們就力促郭藥師率領全軍在涿州反正。甄五臣代表五個統將,就這個問題向郭藥師透露過,郭藥師表示了默認的態度。

  這兩個消息的重要性果然是無與倫比的,馬擴立刻把甄六臣帶去見了童貫。童貫絕處逢生,在無可奈何的處境中,忽然產生了活機,立刻據情轉奏官家。官家准奏,於是第二次伐遼戰爭又開始了。

  但是進行戰爭準備的第一步就是令人沮喪的。

  既然要作戰,就得恢復統帥部的編製,任命都統制。眾望所歸的种師中沒有被任命為都統制,反而調到後方去當一名無足輕重的防將。朝廷決心要利用這個機會,把幾十年來種氏在西軍中樹立起來的威信和影響連根拔除,這真找到一個絕好的時機了。為大家鄙視、連他本人也沒有預想到的劉延慶被任命為都統制,何灌被任命為副都統制。何灌原來也是西軍舊人,後來調到東京去當高俅的副手,在西軍將校的心目中,這個何灌早已成為朝廷化了的權門依傍者,這種人在軍事上不可能再起什麼實際的作用(後來他很快就被調到東京去)。人們從這兩道新的任命中就可以預卜到戰爭的黯淡前途。

  七月餘下來的幾天和整個八月份都在令人氣悶的沉默中度過去,沒有看到宣撫司採取什麼積極的措施,也感覺不到在前線應當感覺到的緊張氣氛。

  在這段時間中宣撫司唯一的新措施就是派劉鞈到真定府去接收早在第一次伐遼戰爭開始前就由他在那裡經手招募的新兵。這支新兵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就能擊刺騎射,可供前線調撥。另一名幕僚孫渥被派到太原府去協助知府張孝純募兵,並商量把河東路部分兵員向前方輸送的工作。張孝純身為地方大員,素來又有知兵之稱,童貫不得不跟他客氣一點,讓孫渥去當他的助手。

  戰爭是一種消耗的事業,從長遠來看,兵源必須補充,這倒未可厚非。但是無論真定募兵,還是太原徵兵,為數都極為有限。現在要緊做的工作很多,特別是經過一戰潰敗,散處在前線各地的西軍還沒有完全動員、集中起來,也沒有作出任何整頓軍務調整前線的計劃,倒先去幹些不急之務,不知道他們的悶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些什麼葯?這使得馬擴十分納罕。

  此外,馬擴還發現新的統帥部確是經過徹底的改組了,改組得面目全非。除了劉延慶本人挂帥印、坐鎮統帥部以外,平時進出得最勤的是何灌、辛興宗弟兄、劉光國、劉光世弟兄、楊惟中、王淵等等。王淵是童貫的親戚。楊惟中鎮壓方臘後,朝廷賜田賜宅,都出於童貫一力保薦。他們都是西軍中的分裂分子,現在霸佔了統帥部,使得西軍舊人都裹足不前,有時被迫召來會議,也是默默寡言,瞧著你們怎麼辦。倒是宣撫司的人員和統帥部的新人們拉得很緊,兩者沆瀣一氣,十分投契,說出來的話,都是一個調子。

  向來不善於發表議論的劉延慶自從掛了帥印後,忽然變得嘵嘵多言了。他力主持重,反對進兵。後來他又進一步闡述道:我軍潰敗之餘,士氣不振,兵力不足,萬無可以戰勝遼軍之理。為今之計,只有派人到金軍軍前去乞師,請他們回軍攻取燕京,我家送些金帛與他,從金人手裡取回燕京,才是萬全之計。

  馬擴知道劉延慶向來言不成章,是西軍中出名的膿包貨。現在即使議論的還是一條歪理,卻也能夠說得頭頭是道。這分明是別人借他的嘴巴說出來,試探試探大家的意思。而他也樂得按兵不動,坐享其成,可以說是投其所好的。

  一天,劉延慶又在統帥部大放厥詞,宣撫司的僚屬們從旁你一句、我一句地幫腔,西軍舊人都默不作聲。馬擴實在氣憤不過,當著童貫的面,就和劉延慶爭論起來。馬擴針鋒相對地指出:讓金人進入居庸關,暴露我方無力攻取燕京的弱點,是愚蠢不過的行為,其後果不堪設想。他斥責劉延慶身為統帥,掌管著七、八萬大軍,如何說出這等沒氣力的話來。劉延慶一駁即倒,氣得張口結舌,不知所云。這時宣撫司的僚屬們又一齊起鬨,為劉延慶解圍。

  「馬宣贊有這等本事,單槍匹馬去拿下燕京城,事情倒好辦了,既省得興師動眾,又省得去與完顏阿骨打那廝盤口舌!」

  「馬宣贊這等本事也難免在雄州城下吃敗仗,如今吃了三天太平飯,又來高談闊論,信口雌黃了。」

  這種風涼話是馬擴聽慣了的,見怪不怪。值得奇怪的倒是向來有些見識的趙良嗣此時也加進來替劉延慶說話。說什麼我軍暫時無力攻取燕京,藉助金軍之力,收我漁翁之利,也未始非良策。

  「趙龍圖直如此小覷我軍力量,」由於趙良嗣是遼的降人,他的話特別引起馬擴的反感。馬擴當即理直氣壯地反駁他道,「怎見得我軍就無力攻取燕京城?再者你趙龍圖久與完顏阿骨打打交道,豈不知他得寸進尺、得隴望蜀的貪慾?遼之五都,金軍已取其四,剩下一個燕京城,還待藉助於他,叫他小看了我將來滅遼以後,豈不將矛鋒直指於我……」

  馬擴還沒有說出「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話,童貫自己先把這層意思搶著說了:

  「將來的事,哪裡論得定?只好到時再議了。」不過他說的恰巧是馬擴想說的反面,表明他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實用主義者,「我軍兩番興師動眾,如若連個燕京城也拿不下來,豈不令官家觖望,朝議囂然?如今打聽到金主正在雲中奉聖州督師,近在咫尺之間,趙龍圖與馬宣贊得便前去走一遭,聽聽他的口氣,也無不可。」

  童貫的話說得首鼠兩端,他的目的卻是清楚的,就是要不惜任何代價拿下燕京城,以便向朝廷交帳。可見趙良嗣的這個建議早已得到他的默契,可能還是出於他的授意,現在是等於向馬擴發布命令了。對此,馬擴作了嚴正的答覆:

  「今日之事,宣撫要馬某去衝鋒陷陣,捐生沙場,馬某萬死不辭。如要馬某去干這等喪權辱國、貽禍子孫的勾當,馬某卻期期不願奉命。」

  「馬宣贊言重了,」童貫一聽馬擴說得斬釘截鐵,正義凜然,不禁在心裡暗暗發笑,「這小子說話咄咄逼人,專門叫人過不去。等到朝旨一到,看你去還是不去?」表面上卻仍然陪笑說道,「今天不過大家商議商議,看看有何取勝之道。左右不過是閉談罷了,並無成議,何必如此認真?」

  (二)

  但是要不認真地對待童貫的話就會上大當。到了九月初,朝廷果然特派欽差齎來御筆,委趙良嗣為國信使,特擢馬擴為國信副使(馬擴還是第一次被抬舉到這樣高的地位),取道代州,前去奉聖州,就近與金主協議合取燕京事項,不得有誤。

  自己躲在陰暗角落裡出鬼主意,還說什麼「不必如此認真」,事實上卻早已奏准朝廷,以官家名義,強人去做他們不願做的事情。御筆就是童貫的萬應膏藥。事情做得順手,都是他的功勞,萬一出了漏子,官家就成為他的擋箭牌,這些都是童貫一貫的伎倆。當初對付种師道如此,如今要對付一個小小的馬擴,他用的也是這一手。對此,馬擴雖然十分憤慨,卻也沒有出乎意外。意外的是這次派來頒發聖旨的欽差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密友劉錡,這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傳達了聖旨,劉錡把馬擴拉到下處,詳細地告訴他其間的曲折經過。

  原來那天爭論以後,馬擴也料定童貫會奏准朝廷,強迫他出使。為了先發制人,馬擴寫了一個條陳,剴切明白地捐出:若使女真入關,後必輕侮我朝,為患甚大。他列舉了不使女真入關,其利有五,使之入關,其害有九。他不但反對邀請女真進兵居庸關,還積極地主張我軍應立即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燕京城,以防金人背約,遣兵入關,著了我的先鞭,貽後來無窮之禍。然後他分析形勢道:遼軍一戰得利後,反而全師撤退,其故有三:一來因耶律淳之歿,國有內難,回師以固其根本;二來防常勝軍異動,以重兵鎮懾;三來對付西山各路義軍的掣肘。近來打聽得義軍張關羽所部曾在京西出擊一次,契丹軍吃了大虧,耶律大石奔命不遑(這時馬擴還不知道有關耶律大石的確訊,只能如此推測)。他料定我一敗之後,不敢再出,我偏要利用他們的內難,出其不意,飆發電舉,這不但是形勢上的需要,而且也有事實上的可能。我軍千萬不要磋砣泄杳,再喪失這個大好機會。

  為了要使這份條陳能直達御座之前,真正發生作用,馬擴把它寄給劉錡。劉錡不敢怠慢,立刻進呈御覽。碰巧那天官家的心情十分舒暢,他當場就朗誦了兩遍,玉音琅然地擊節稱讚道:「偉論,偉論!」

  可是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官家一時興之所至的稱讚,並不意味著他能夠全部接受馬擴的意見。事實上童貫的奏疏早已先他的條陳而達御前,官家先已入了童貫之見,認為趙良嗣的計劃值得一試,現在又覺得馬擴的條陳也很有道理。他沉吟片刻,就作出決定,把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調和折衷起來。他對劉錡說:

  「朕看趙良嗣、馬擴二人之計,都可行得通。朕意即派他兩個到奉聖州去見金主。一面煩卿到前線去參贊戎機,協助劉延慶籌商進兵燕京之計。如遼果有內難,我軍事得利,取得燕京。他兩個去了就以祝賀為名,兼商善後大計,不必再提借兵取燕的話。萬一前線軍事邂逅不如人意,自不得不假助他力,與我合取燕京。聯此番特擢馬擴為國信副使,增重其事杈,諸事他都可與趙良嗣權衡商酌,臨機應變,總以取得燕京為第一要旨。卿到軍前,可與馬擴委曲說明,並道朕對他倚重之意。朕的手旨,也煩卿一併齎去了。」

  其實官家的意思,也還和童貫一樣,要不惜任何代價拿下燕京城,否則上無以對祖宗之靈,下無以塞朝議之口。至於用誰的力量拿到它,倒還是次要的問題。他雖然兩用馬擴、趙良嗣之計,在內心中毋寧認為行馬擴之計,要擔一點風險,還不如行趙良嗣之計,直截了當就可取得燕京。化一點金帛,對他是無所謂的事情。因此,在兩者之間,他是有所側重的。這一點劉錡心裡很清楚。手旨中的要點,是要馬擴等克日前往奉聖州。馬擴可以違抗劉延慶、違抗童貫的命令,卻不可能違抗聖旨。既然聖旨中明確地規定了任務、行程,到了此時,馬擴縱使再有一百個「有利」,二百個「不利」,也無處去說了。他只得怏怏然溢於言詞之表地告辭了劉錡,與趙良嗣一起動身,取道河東邊線的代州前往奉聖州去。

  能夠作為自己的主人的人,一般都在干著與本身願望相符合的事,有時迫於環境,雖也會去做一些相反的事,但只限於特定的場合。馬擴曾經多次出使遼、金,每一次都認為自己要去完成的任務有益於國家,也符合他本人的意願。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確地意識到他這次出使要去執行的是別人強加於他,與他本身意願絕對相違反的任務。換句話說,他此行要去執行的任務,完成得越符合上面的要求,就越加給朝廷帶來嚴重的災禍。但是這個朝廷的主人——官家,不會因他這樣忠心耿耿而感謝他的,因為他與官家之間隔開的層次實在太多了。高高在上的官家怎麼可能清楚地了解一個沉在低層的微末武弁的一切想法呢?官家既然稱讚他的條陳為「偉論」,又怎麼可能忽略了他雜陳中最主要的一點,反而派他到金邦去執行一項他最反對的任務?

  官家確實不可能了解馬擴的觀點。在官家的想法,還認為「兩用其計」是滿足了馬擴一半的願望,而特擢他為國信副使,又滿足了他另外的一半。過去馬擴只以隨員的身份跟隨父親出使金邦,沒有正式名分,現在他作為龍圖閣學士趙良嗣的副手出使,他的名字、官銜都要載在國書上,這就大大提高他的政治地位和發言權。他應當為了這兩個一半拼成的完全的滿足,為了官家對他沛施鴻恩而高高興興地前去奉聖州「履新」才是。

  官家理解的馬擴只不過是這樣的一個馬擴,好像他理解其他在官場的梯階上一直向上爬的千千萬萬名官員們一樣。

  馬擴的條陳寫得如此明白,又經過官家信任的可以在他面前說話的劉錡在其間疏通,不料得到的結果還是與他的本意大相徑庭。他不由得第一次想到童貫之所以如此「得君」,所以能夠隨心所欲地取得官家的御筆,這是由於童貫與官家之間的想法大致相同,而他本人與官家的想法卻是很不相同的緣故。

  這時,馬擴第一次想到他本人與官家之間的關係。

  對於他,官家本來是高不可攀的,但他過去從未想到過這一層,這因為他一向崇拜官家是天縱聰明、洞燭一切的,而他自己過去干過的,現在正在乾的和將來準備去乾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官家的利益,他與官家之間根本不存在扦格鑿枘的可能性。過去事情也有辦得不順手的時候,那都是王黼、童貫一干人在中間上下其手、為禍作祟的緣故,與官家無涉。至於政宣時期許多荒謬的陋政,也由於同樣原因造成,與官家無涉。這一次,他和官家的距離驟然縮短了,官家欣賞他的才能,在御筆中親自寫了「特擢馬擴為國信副使」幾個字,還囑劉錡轉言對他倚任之意,他倒反感到自己與官家之間的關係更加疏遠了。正是這個天縱聰明、洞燭一切的官家為他的「事業」帶來了許多礙手礙腳。如果官家真是聰明睿智,洞燭一切的,為什麼竟能接受童貫這樣一個明顯的荒謬絕倫的建議,要求金軍入關,拿下燕京城,好像過去下令全軍不得渡河挑釁一樣?難道官家就沒有想到這樣做的後果是給他的朝廷和他本人帶來無窮之禍嗎?

  這個「為什麼」忽然好像一顆種籽植進馬擴心裡。從此,馬擴常常要想到一些他的能力暫時還無法解答的問題來苦惱自己。

  馬擴把希望寄託于軍事的進展。官家讓劉錡來前線參贊戎務是目前唯一差強人意的措施。他出發前,把軍隊萎靡不振的情況與劉錡談了兩次。軍方的情況雖然複雜,但他深信劉錡之來到可以起協和諸將、團結戰友共同赴敵的積極作用。在軍事上,主要是人事問題,西軍將領一般都願為國馳驅,只要訂製出明確的軍事目標和計劃,穩定了他們的情結,撫慰了他們的不平之氣,軍事前途就樂觀了。

  因為官家御筆中有「臨機應變」四個字,馬擴抓住了這一句,(有時候,他自己也要以御筆為工具與別人鬥爭)就有理由與趙良嗣力爭。在出發前幫助劉錡做了一些工作,出發後又在代州淹留了八、九天,直到他們聽到一些令人鼓舞的消息以後,才正式成行。

  (三)

  馬擴、趙良嗣等一行人離開宣撫司後不久,一個出人意外的新局面出現了。

  似乎為了補償七、八兩個月淹留不進的損失,到了九月上旬,前線忽然活躍起來。童貫、劉延慶受到朝旨的譴責和劉錡的督促,不敢再說什麼「按兵不動」的話,連日召開軍事會議,要大家戮力同心商議進兵之計。原來心灰意懶的西軍將領們也積極起來,願意在會議中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原來駐紮在安肅軍的楊可世、駐紮在霸州的王稟行動神速,一俟會議有了決定,立刻把部隊帶到雄州,會合其他將領,先後於九月初十、十一兩天渡過界河白溝,實現了伐遼戰爭以來第一次的越界進軍。

  楊、王大軍渡河並沒有遭到敵軍真正的抵抗,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一提的戰鬥,但它具有信號的意義。這時布滿在殘遼後方的各種反遼勢力好像布滿在各個角落裡的火藥包,單等引線燒著,就乒乒乓乓地爆炸起來。它們紛紛出動,到處舉義,驅逐零星的遼軍,佔領鄉村城鎮,頃刻間就形成燎原之勢。

  形勢的發展比西軍按照常規的進軍要迅速得多。楊、王大軍渡河後的第二天,劉光世的選鋒軍也跟著渡河,並且跑在楊、王前面。他比諸將先行一步,一路上只受到牛攔軍零零星星的抵抗,很容易就收復新城了迄。九月十五日,消息傳來,易州軍民在一個有膽識的和尚領導下,舉起義旗,殺死守城的契丹軍官,強迫知州漢兒高風以州城迎降,響應大軍。劉光世剛剛接管了易州,坐席未暖,又傳來更加驚人的消息:九月二十三日,遼軍都押管、常勝軍統領郭藥師俘獲了蕭乾的叔叔、涿州刺史蕭餘慶,統率全軍九千多人,以涿州及其所轄的四個縣城來降。

  常勝軍來降是震驚一時的大事件,它已醞釀多時,果然在人們的意料中爆發了。它的過程是這樣的:

  常勝軍統將甄五臣等人早已和宋朝宣撫司接觸聯繫,約定宋軍一渡過界河,他們就發動兵變。郭藥師對此雖然也採取了默認的態度,但還沒有下定最後決心。易州易幟以後,謠諑紛傳,蕭干也看到大勢不妙,還想作最後的努力以挽回頹勢。九月二十二日,蕭干憑著潑天大膽,居然只帶著少數隨從,跑到涿州來勸說郭藥師「效忠皇室,屏藩帝京,永作大遼之藎臣」。郭藥師再想觀望觀望,設宴招待他。這一次是甄五臣、趙延壽等將領等得不耐煩了,甄五臣一言不合,就拉出刀子來殺死牛攔軍統軍蕭遏魯,蕭干帶來的其他將領也死在亂軍之中。郭藥師在這既成事實面前,只好起來響應。蕭干在醉醺醺的酣飲中,聽到兵變,驚出一身冷汗。郭藥師又做了個人情,親自帶著城門的鑰匙,把蕭干護送出城。

  郭藥師這才真正積極地行動起來。他立刻發兵把嚴密監視他的蕭餘慶捉起來,盡占府庫中的財帛糧食,穩定了城裡的秩序。然後派甄五臣、趙延壽兩名統將率部前去迎接宋軍,負弩前驅。過了兩天,他本人也到統帥部來參見都統制劉延慶。

  常勝軍的迎降,涿、易兩州的收復以及其他各地義軍的響應,為北宋軍直趨蘆溝河、攻打燕京城鋪平了道路。於是在幾個月前,甚至於在旬日前還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情現在都變得可能了,或者說,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什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十月初,有一支十多個人的巡哨隊奉命出去巡哨。他們都是劉鞈在真定招募的新兵,號稱「敢戰士」,由一名姓岳的二十一歲的小隊長率領。他受到的命令只是在附近地區巡哨,但這個青年軍官顯示出過人的膽略和出眾的才能,他不僅僅以完成這樣一個普通的任務為滿足。經過當地居民的響導,他們這支隊伍居然遠遠越出任務的範圍,渡過蘆溝河,一直巡哨到燕京城下。這個姓岳的小軍官還畫下一幅形式上不那麼正規化,而在實際上卻很有參考價值的軍用地圖,標明他們經過的道路、河流、橋樑、渡口以及他們所了解到的遼軍的薄弱配備情況,向軍前彙報(這幅地圖中他錯誤地把燕京城標上了黃龍府的名稱,認為黃龍府就是燕京城的別稱。這個錯覺在他頭腦里扭不過來,以至到了許多年以後,他已成為一代名將,還認為自己曾到過黃龍府)。

  這個小小的軍官由於這一越軌行動而受到紀律處分。但是軍隊是一種奇怪的組織單位。有時受到獎勵的人反而被大家鄙視,受到處分的反而被人們稱道。這個小小的軍官因為這一次受的處分忽然成為大家注目的人物了,他干下的這件小小的越規行為壯了許多人的膽量,特別是壯了都統制劉延慶本人的膽。劉延慶本來也是個急功好利之徒,現在看到前方形勢發展得如此迅速,遼方的防禦系統似乎已經全面崩潰,他的大本營再要牛步化地前進,顯然是跟不上形勢了。他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忽然忘記了一切的「持重」、「謹慎」,以急行軍的姿態把統帥部從新城搬到易州、又從易州搬到涿州,不斷地北移,累得宣撫司的僚屬們氣喘吁吁地趕不上來,叫苦連天。他們顯然也是為了要搶到搶先得到的好處,忘記了所有的「持重」「謹慎」,一反前議,快馬加鞭地從河間府一直追趕上來。

  牛攔軍的阻擊,基本上是停止了,有相當軍事才能的蕭斡里剌這時在南線負責指揮,他不斷地把正規部隊往後撤,最後和蕭乾的大軍會合在一起。北宋軍隊順利地到達蘆溝河南岸,這才發現蕭干、蕭斡里剌統率的奚軍還是相當完整的。一部分有組織的契丹軍這時也在他們的指揮下,與北宋軍隔河對峙。看來還待經過一場決戰,才能分出雌雄。

  要立功逞能的郭藥師及時獻上一條奇襲燕京城的計策。這條計策大膽潑辣,要冒相當的風險,但是郭藥師言之鑿鑿,似乎很有把握。按照形勢來分析,也並非沒有成功的可能性。很多高級將領都支持它,劉錡也支持它,劉延慶對此也感到很大的興趣。既然大家的意見一致,經過一次軍事會議的詳細討論,確定了奇襲的具體部署以後,就迅速行動起來。

  十月廿三夜晚,楊可世、郭藥師率領先行軍,然後是劉光世率領接應軍,兩批人馬,先後出發。他們要繞過遼大軍的背後,乘敵之虛,迂迴曲折地前去奇襲燕京。計劃經過周密研究,切實可行。在付諸實施時,一切也都很順利。只要奇襲得手,兩百多年來的遼局,在兩,三天內就可以見分曉。而北宋建國以來一百多年的軍事活動,也沒有比這次奇襲更加重要的。因此奇襲軍出發後,大家都在興奮、緊張地等候捷報。

  (四)

  好像一根繃緊得太長久的弦線,如果不是一下子綳斷了,就會失去彈性,慢慢地鬆弛下來。殘遼政權中大部分統治階級的心理狀態就是這樣。經過十年來遼、金之間的血戰(那是一系列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激戰)以及這一、二年來風雨飄搖的動蕩形勢(那是數度使他們瀕於亡國邊緣結果又奇蹟般地把他們保存下來的動蕩形勢),特別是經過這幾個月以來決定歸降宋朝以後,又發動了一次大戰打敗宋軍,勝利了又把大軍撤退以縮短防線的微妙局面以後,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培養成一種安之若泰的心理,並沒有那麼緊張、恐懼、惶惶不可終日,也不是上下一致,發奮圖強,力挽狂瀾,反而是樂天知命,變得相當安定和輕鬆了。他們既沒有把劉延慶的十萬大軍壓蘆溝河而陣,直薄京師的處境看成為不得了的大事情,更不會覺察到北宋軍已經在發動一場將在幾天內就可以決定他們國家命運的奇襲戰,而加以預防、反擊。

  總而言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處在一種麻木不仁的心理狀態中。這是持續得太久長的緊張和恐懼心理造成的後果。

  目前遼政權的中心人物是蕭皇后——她的閨名為普賢女,成年後嫁了已被封為國王的耶律淳,她受冊封為德妃。隨著耶律淳晉級為皇帝,她也晉級為皇后。耶律淳逝世後,她改元稱制,已成為事實的女皇帝,但在稱呼上仍保持皇后的稱號。如果單從表面上看來,在決定她國家命運的前夕,十月廿三這一天,她也和平常一樣安閑地處理政務,和平常一樣安閑地與大臣們籌商禦敵之計,只有一點兒區別,就是在當天傍晚,她發出了明晨要到蘆溝河前線去御駕親征的命令。攝政的皇太后御駕親征,是遼的傳統。當年澶淵之役,景宗睿智皇后蕭燕就帶著小皇帝聖宗御駕親征,幾番衝鋒陷陣,最後定下和約,被傳為一時盛事。如今蕭皇后以祖宗為法,也要發動一次親征。對於她,好奇和炫耀的成分多於悲壯的成分。因此,即使下了這樣一道不尋常的命令後,她的態度還是像往常一樣端莊矜重,從容不迫,有著充分的自信,絲毫不顯得慌張失措。

  難道以聰明、能幹、見事明白著稱的蕭皇后沒有看出危機已迫在眉睫之間?不錯,她確實是聰明、能幹、見事明白的,否則她怎能從一個普通的貴族婦女一躍而居皇后之位?她的這個皇后並非依靠丈夫之力,而是丈夫依靠她微妙、靈活的手腕,才使丈夫坐上皇帝的寶座的。她確實是聰明、能幹、見事明白的。可是聰明人有時也會幹蠢事,他們總是相信自己能夠掌握局面、控制局面,主觀上自信可以避免危機的發生,客觀上卻常用一雙自作聰明的手親自鑄造了危機,成為自己的掘墓人而不自覺。

  在人類歷史中曾有屢見不鮮的例子表明以聰明、能幹為其特點的典型人物總是得到了很多、失敗於一夕,在非決定性的事務上積累了很多便宜,在決定性的事務上一敗塗地。除了思想麻痹是造成失敗的重要原因外,還有種種其他的原因。

  蕭皇后一生複雜的經歷,正好說明她是屬於上述的一種典型。

  蕭皇后出身在一個中上級的奚貴族家庭,她攀上了一門好親。自從與耶律淳結婚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理所當然地進入遼的最高統治層,並且開始了一帆風順的政治和交際生活。她一貫地運用不露聲色、不著痕迹的巧妙手段,協調各方面的人事關係,博得從天祚帝以次的契丹、奚貴族以及漢兒的高級南面官等一致的好評。一般說來在男性中間普遍獲得好評的婦女,未必能在同性中間獲得同樣的聲譽。異性相吸、同性相斥,這一條物理規律也適用於人事,但她卻與眾不同地能夠使同階層的婦女們也對她發生好感。這是因為她運用了另一條物理規律:減少摩擦面就能加速事物運動推進的速度,這一條物理規律似乎也適用於人事。從兩性之間得到的好聲譽給她帶來了實際的好處。她使得老拙無能的丈夫突出於所有的宗室之上,高踞貴族的首席,後來又使他成為皇帝。其實以「親」、以「尊」、以「能」這幾項標準來看,他都輪不到皇帝的座位。很顯然,這是靠賢內助替他鋪平了道路。後來她又使脾氣急躁、有勇無謀的哥哥蕭干超出於實力派的耶律大石以上,封為四軍大王,統帥全國的軍隊。又使得資格比較後進的南面官漢兒李處溫突出於老資格的左企弓、虞仲文之上,雄踞首台之職。在文武兩方面,她都能左右逢源。當丈夫病危之際,她已經在事實上代替丈夫日理萬機。丈夫逝世以後,無子可傳,在名義上,她也取得攝政的地位,改元稱制。這個位置對於她正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用不著花多少氣力,製造什麼輿論,自然而然地就落到她身上來了。

  現在她面臨著北宋軍隊的進攻;面臨著境內漢兒、甚至還有契丹人、奚人、室韋人、渤海人等參加在內的武裝反抗,面臨著奚、契丹兩大族貴族之間的矛盾等麻煩事情。這一切都難不倒她。她抱著充分的自信坐上了寶座,似乎已經胸有成竹地著手去解決這些難題,相信一定能夠妥善地解決它們,如果沒有這一股氣凌山河的氣概,她就沒有勇氣登上這個寶座了。

  可是她畢竟碰上了一件以她的聰明、能幹也無法解決的難題。她導演不好《將相和》這出在現實政治舞台上演出的戲。她沒法在耶律大石與李處溫的矛盾中間想出一項妥善的、可以兩面擺平的好辦法。形勢逼得她非要在兩者之間有所取捨不可。

  耶律大石和李處溫兩人並無個人恩怨,李處溫十分明白他以一個漢兒南面官的身分要保牢首相的位置,一方面固然需要皇后的撐腰,一方面也要得到軍方實力派耶律大石的支持。他也明白蕭干雖然號稱四軍大王,實際的靈魂掌握在耶律大石手裡,何況蕭干對自己也沒有好感。因此他對待耶律大石的態度多少有點巴結、討好的意味。從耶律大石一面來說,過去他固然瞧不起漢兒的南面官李處溫,但是瞧不起的程度也沒有超過左企弓等其他的漢兒。李處溫身為首台,為顧全大局計,見了面也不免要點點頭,敷衍兩句。自從發現了趙良嗣的來信,特別發現了他和馬擴的勾結,危及宗社以後,這才形成不兩立之勢。他決心要誅滅李處溫、李奭父子倆以安社稷。這個決心早向蕭干披露過,得到蕭乾的同意。不幸蕭干在皇后面前漏了風聲,皇后一聽到消息,不禁大驚失色,她堅決地制止他們的行動,並想採取措施,把事情緩和下來,消彌於無形。

  皇后起先是親自出面替李處溫解釋,說他「矢忠為國,一心無二,朕知之甚深,林牙休中了宋人的反間之計」。後來索性加封李處溫為蕃、漢馬步兵都元帥,讓他插手到軍隊中來,在名義上,蕭乾和耶律大石都要受他的節制,使耶律大石有所顧忌,不敢貿然下手。這兩個步驟都未能奏效,耶律大石還是揚言要盡誅逆賊,這迫使她不得不採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耶律大石軟禁起來,以保全李處溫父子的政冶地位和身家財產。

  蕭皇后明知道耶津大石是國家的柱石,是真正的舉足輕重的人物,把他軟禁起來,其直接引起的後果就是全體契丹貴族和契丹軍隊的解體,進一步就是整個政權的解體。以蕭皇后一向的聰明能幹、見事明白,她不是看不到這些明顯的後果。何況採取這樣激烈的步驟,與她一貫奉行的生活信條——不要增加摩擦面也是不相符合的。她主觀上決不願意發生這種事故,可是她不能不這樣做,因為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在解決這一難題的過程中,她果然是匠心獨運,機巧百出,極盡聰明能幹之能事。要把英鷙絕倫,手中又握著十萬大軍的耶律大石扣留、看管起來,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敢於這祥做。她正是利用了這種大家都認為不可能的想法,才動了他的手,並獲得成功。這說明事情關涉到她的切身利害,她不缺乏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把國家和宗社的命運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首先挑動了哥哥蕭干由於不是由他指揮全軍、卻是乖乖地自動把指揮權讓給耶律大石,因而使耶律大石獲得戰勝者的全部榮譽而產生的嫉妒性,破壞了兩人的友誼。然後,她又在有意無意中擴大了蕭干在處理常勝軍的問題上對耶律大石產生的反感。她的挑撥十分巧妙,不露痕迹。有時在言談之間,她雖然也以耶律大石的功高震主、咄咄逼人為憂,但也故意嚴厲地批評了哥哥處理問題不當,這樣就使蕭幹完全居於與耶律大石相敵對的地位,拆開了他們的兩搭擋,她就有機會為李處溫緩頰。

  然後她又充分利用了耶律大石過於自信的弱點——耶律大石也像所有的人一樣相信自己在國內所居舉足輕重的地位,即使與皇后、四軍有這樣那樣的矛盾,但從全局考慮,他們決不敢動他的手。耶律大石確是過於自信了,過於疏他了,皇后就是利用他這個弱點,命令蕭乾的副手蕭斡里剌帶了一批人把耶律大石扣留起來,看管在自己的私邸里。然後宣稱大石林牙因病告休在家,暫時不得出來處理軍務,所有契丹全軍,權由蕃漢馬步都元帥李處溫兼管。

  拘留了耶律大石以後,蕭皇后又完全出人意外地駕幸耶律大石私邸去「慰問」他。這座元戎府已經變成拘禁囚犯的臨時看守所了,皇后不惜降尊紓貴地親自跑到囚室去面致慰安之意。她微微地談到她——未亡人為了要協調各方面的關係,擺平朝局,不得不出此應急手段的苦衷,希望得到他的諒解。

  「陛下苦衷,臣所深知,」耶律大石好像一頭在檻欄中的猛獸,雖然失去行動的自由,卻沒有失去咆哮的自由。對於皇后的慰問,他的應答是有禮貌的,但這一句含蓄很深的話就像一枚尖針銳利地刺進她心裡去。後來他越說越不客氣了,「陛下思慮周詳,對各人的身家安全都照顧到了,唯獨沒有照顧到大遼的江山社稷。」這時耶律大石激憤已極,好不容易才把已經滑到口邊的「陛下是不愛江山愛面首」這句話勉強截留住。

  「卿在家好生休養數日,」蕭皇后真是個了不起的婦人,她不但敢於為人之所不敢為,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對於耶律大石的人身攻擊,她居然也隱忍下去了,還是好言好語地慰勸道,「卿為國家柱石,一旦前方有事,少不得又要卿出來勉為其難,與大臣們和衷共濟,同赴國難。」

  皇后的意思是明白的,只要他同意和衷共濟,就可以有條件地恢復自由。

  耶律大石寧可喪失自由,不怕丟失性命,也要貫徹初衷。他的回答也是毫不含糊的:

  「陛下明鑒,」他做了一個猛烈的手勢,表示毫無妥協之餘地,這不但對於一個囚臣,即使是一個當朝大臣也算是十分失儀的。「微臣今日無力為國家除去心腹之患,到得大難臨頭,即使有心要為陛下效勞,只怕大勢已去,力不從心了。」

  蕭皇后軟硬兼施,都不能達到她的雙方兼顧、公私兩全的目的。現在她知道自己已經鑄成大錯,即使聚燕京一路六州二十四縣之鐵也熔鑄不出這樣一個大的「錯」。笨人犯的錯誤,往往出於一時的魯莽少謀,聰明人的錯誤卻常是經過千錘百鍊、精心鑄制的,因此後者比前者更難於補救。蕭皇后鑄成這個大錯後,事態的急遽發展,果然一如她事前的預料。前線軍隊節節後退,宋軍跟踵前進,殺過界河,常勝軍叛變,附郭州縣,紛紛易手。李處溫這個蕃漢馬步兵都元帥,既不能都統漢兵,更不容插手蕃軍,馬步兵都不聽他的指揮,反而成為內外交摘叢垢的活靶子。這時休說李處溫,就是蕭干也無法節制已經瓦解的契丹軍,只好把全軍撤退到蘆溝河北岸,與宋軍隔河對峙。北宋的大軍距燕京只有百餘里之遙了。

  蕭皇后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她決心把錯誤堅持下去,決心不願改弦更張,重新起用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或許可以拯救她的國家,但是決不願拯救她的個人生活,這一點她是看得十分明白的。僅僅為了堵塞指摘者的嘴吧,她才下令撤去李處溫都元帥的職務,然後下令御駕親征。

  她把希望寄託於親征。廿三傍晚,她派去一名親信傳旨給前線的蕭干,要他做好決戰的準備,明天一清早,皇后要率領全體宮廷侍衛,親自來蘆溝河督戰。把朝廷的命運,押在這最後的一張王牌上。

  蘭溝甸的勝利,使她產生樂觀的想法,宋軍並不是那麼可怕的。耶律大石做得到的事情。她,蕭普賢女也同樣可以做到。沒有耶律大石,難道當真天就坍了下來不成?

  (五)

  遼貴族統治集團越是接近它的統治的後期,就越加漢化得深。這就是說,遼貴族在軍事上征服了漢民族,經過若干年代,他們在文化上、在生活和意識形態的領域中反而被他們的征服者所征服。文化、生活和意識形態領域中的征服是無孔不入的,最後必然要解除軍事征服者的武器,而使之成為完全的俘虜。遼的朝廷到了這個時期,即使是持有最狹隘的民族觀點的老派貴族們,他們滿臉瞧不起漢兒,自己卻也誦孔孟之書,吟李杜之詩,閑下來還會得填詞作曲。一般的宗室貴族,更加是靡然從風,征歌逐色,宴飲無節,似乎生活得不像個漢族士大夫,就不足與他們的高貴身份相稱配。這在當時已成為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了。

  蕭皇后是遼貴族的領袖,在這一點上當然也不能例外,她越是在稠人廣眾之間也就越發以禮度——漢家的禮法制度自持。

  丈夫長期的痼疾,曾經使得這個身體和心智都十分健康的貴婦女心力交瘁。她要當那麼大的一個「家」,還要小心服伺他的疾病,至少在表面上做到每一碗湯藥都要她親口嘗過才放心送去給丈夫服用的程度。她始終享有丈夫對她的尊敬和依賴。丈夫終於不可避免地死去了,他的死亡不但使她坐上皇帝的寶座,還使她擺脫一個用漢家禮節的標準來衡量的賢惠妻子對於一個生病丈夫應盡的責任、義務和一切束縛,她從內心中透出一口長氣來。

  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一個用同樣標準來衡量死去丈夫的妻子也有同樣多、或許是更加多的義務和束縛。她不能夠忘記在臣僚面前必須壓抑住這種透一口氣的輕鬆感覺和有時會不自禁流露出來的內心喜悅。她每天必須摒除鉛華,渾身縞素地以一個未亡人的身份蒞朝聽政,她隨時不能忘記用悲戚的聲音和哀悼的表情親提到「先皇帝」。這個稱呼永遠是以眼淚為伴侶的,然後她再兢兢業業地對臣僚們表示要保住「先皇帝」(流淚)留下的這份寶貴遺產。

  單從這點表演來說,可說是十分成功。滿朝臣僚,包括老派的契丹貴族、奚貴族在內對皇后都十分滿意。漢兒們自然更不必說。

  可是傍晚以後,當皇后已經退入內官,追隨她的只有一群親信的宮女和內監們。也就是說,當她演劇對象已經離開觀眾席的時候,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她願意做的事情,而毋須再勉強地以一個悲旦的角色出現。她就毫不猶豫地拋棄了那一條「從今後,永不照菱花鏡」——在那一段漫長的歷史年代中成為所有寡婦們必須遵守的戒條,在幾十盞明燈,十多支大蜡燭照耀之下,她站在一面長可及身的大銅鏡面前試換新妝。

  她有數不清套數的新妝,即使在她當了寡婦以後也沒有改變生平喜歡設計新妝、裁製新妝、改換新妝的癖好。這真可算得是「寡人之癖」了。可是令晚她要試換的這套新妝卻是不同往常、不同凡響。它是花了幾天時間,急忙趕製出來以應明天親蒞戰場上督戰時穿戴之用的一套全銀純素明光魚鱗細鎧,加上一頂耀霜鳳翅盔。它們掛在銅鏡旁的壁間,眨著千百隻魔鬼的眼睛,似乎正在搔爬她心頭的癢處,又沒有搔得很暢快。這對她構成了極大的引誘力,使她迫不及待地把它們穿戴起來,禁不住一聲從內心中發出來的歡呼。

  可以給蕭皇后戴上許多光榮的頭銜:

  她是貴婦人、是王妃、是皇后,現在又是事實上的女皇帝。

  當她機變百出,左右逢源地協調百僚、蒞朝臨政時,確確實實是個政治家;當她縱橫捭闔、操縱自如地與使節們進行談判時,她很像個老練的外交家;她當上王妃後,勸說耶律淳施捨出十多萬緡的錢財修廟繕寺,如今燕京城裡的憫忠寺、北極廟、凈垢寺三大古剎中都豎著善男子耶律淳信女蕭普賢女敬舍助修的石幢石塔,她在那裡頂禮膜拜,專心朝佛,儼然就是個虔誠的宗教徒;誰又想得到當她還是個閨女的時候,就喜歡到口外塞北去參加貴族男子們大規模的圍獵,夾在騎射絕倫的武士們之間,她照樣騎得劣馬,挽得柘弓,有時也射倒一頭、兩頭麋鹿,在膽識和技藝兩方面,都不愧是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獵手。

  她還是個語言專家,識得契丹文、漢文和西夏文,能夠同時與幾個部落的人用不同的語言說話。

  最後,在生活的舞台上她又是一個演技優秀、表情逼真的表演藝術家,在一場戲的幾個分幕中,她可以同時扮演悲悼的未亡人、莊嚴的女皇帝、帶兵出征的指揮官等等不同的角色,演來都絲絲入扣,恰到好處。總之,她是無所不能的,她的聰明、能幹就表現在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成她所需要變成的人。儘管如此,從本質上說來,她首先還是個愛嬌的女人。一個善自修飾的美麗的貴婦人在生活中永遠離不開一面寶鏡和一套新妝。當這兩件合併到一起佔據著她的全部心靈時,她可以完全忘記自己的政治、外交、軍事的活動,自己正在扮演的各種角色,而穿上這套新妝,對著這面寶鏡變幻出千百種表情、引起千百種聯想,終於把她的內心深處完全照出來,達到心神俱化的程度為止。

  明天的戰爭可能是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戰爭,想起這個來免使她有點掃興。她是個樂觀主義者,暫且把它撇開不管,先欣賞欣賞自己在寶鏡中反映出來的美妙身段再說。蕭皇后已經接近中年的危險年齡,即使每天十分勞瘁辛苦地處理著軍國大事,還是不能夠完全消化掉她從豐富的營養中攝取得來的脂肪,因而使她顯得比自己願意看到的更為豐滿些。

  遼的貴婦人和唐朝的貴婦人一樣都喜歡肌膚豐澤、身體微胖,這是從奴隸主詩人歌頌的「碩人頎頎」以來剝削階級的傳統審美標準。可是體態豐腴畢竟標誌著一個婦女已經步入中年,豐腴得略為過頭一些,就會流入臃腫一途。一個絕對完美的女性,應該在豐腴之中帶有一點裊娜之態。因此蕭皇后更加註意控制飲食、防止發胖,她竭其所能地保持著最大限度的苗條。她把自己的實行素食稱之為「為先皇帝薦福」。好個聰穎賢惠的女人!她做一件事,說一句話都要達到好幾重目的。可惜先皇帝地下有知,肯定不會從她的這種薦福中得到安慰——如果先皇帝在地下變得比活在人間時更加聰明一點的話。

  這套銀鎧是按照她的既豐腴又苗條的身材打成的。她以女性特有的細心親自畫出圖樣尺寸,送去製作後又修改了兩次,才可能把它製成得如此完美。現在穿在她身上,既沒有一點空宕宕過寬的感覺,也沒有緊繃繃顯得過窄的感覺,兩者都會無情地破壞穿著者的美觀。對她來說,鎧甲防護身體的實用價值遠不如裝飾自己、以壯觀瞻的美觀價值重要。平心而論,她為這套鎧甲化費的心思遠遠超過她為準備這場親征所花的心思。她的這番勞苦得到了酬報。現在她穿掛上它只覺得它無一處不妥貼合身,無一處不使她顯出秀逸絕倫。甚至這兩根專為標誌喪服用的素絹飄帶,長長地垂在胸前,也成為一項美麗的裝飾品。她一向珍視自己的美,一向對自己別出心裁設計出來的新妝感到滿意,但是一套不能夠用顏色來點綴的素白銀鎧竟然也能達到這樣空前的效果,卻是今天第一次的發現。為了這,她真要感謝先皇帝恩賜給她的這個獨一無二的機會。

  她不斷地撫弄著胸前的兩根飄帶,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姿態,從這邊側過身去,又從那邊側過身來,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寶鏡。她的活躍的頭腦里迅速出現無數綺思遐想:今夜滿天星斗,明天肯定是個好天氣。在朝陽還沒露面以前,她就在李奭率領的三百名宮廷侍衛的護衛下,奔赴前線。這時地上的重霜還沒融化掉,山野田間都是一片銀裝世界,朔風獵獵,卷舞著那面用藍色的犬牙鑲邊的素帛大旗。這時他們已經馳近蘆溝,初冬的朝陽冉冉上升,化出萬道金光,把她的這身銀裝和胯下的銀鬃白馬、用銀子打成的馬具、足鐙,一齊照耀得熠熠閃光。在萬眾喧呼中,她不暇和哥哥打個招呼,就帶了這三百名披著猩紅罩袍的侍衛投入戰鬥,撲入宋軍陣地,東西馳突。那些宋軍肯定都穿著深灰色的鎧甲,像野豬般地嚎叫著,頃刻間,就被她的侍衛打得稀里嘩啦,潰不成軍。他們追過蘆溝河,一直追到白溝河,然後她雄踞在虎帳中,一腳踏在椅子上,挑起雙眉,叱吒風生地接受童貫、劉延慶親自送來的降表,喝令侍衛把他們叉出帳外去。

  在想像中。這面鑲藍的素帛大旗和三百領猩紅罩袍都占著重要的地位。她歷來就是個圖案和色彩的設計專家,素白需要用艷紅來襯托,她的英武和嫵媚也得這三百名侍衛來襯托,這些都是她在事前反反覆復考慮著的問題。一旦將成為事實,她的躊躇滿志的神情可想而知。這就怪不得她要在寶鏡中露出嫣然一笑。

  然後她在幾名宮女的幫助下,戀戀不捨地卸去銀甲。不是因為它的重量,而是因為它的裝飾性的附件特別多,穿掛它和脫卸它都需要花費很多時間,需要很多的人手才能做得成功。

  試穿鎧甲還不過是蕭皇后晚妝的前奏曲。卸去了銀盔,銀甲,換上便裝,這才真正開始了她的晚妝。晚妝是她生活中一件大事,要花去幾乎與她坐朝聽政同樣多的時間。不適合在大庭廣眾面前出現的脂粉、丹膏、眉黛、飾物在這裡得到充分的補償。她梳了又梳、塗了又塗,飾物戴上了又卸下,卸下了又戴上另一件。她在妝台旁逗留得那麼長久,以致她在鏡子里看見一名站在身後的貼身宮女居然敢於在口角邊流露出這樣一個諷刺的微笑:「耨斡麽①要把這面大銅鏡照穿了,照透了,照成幾個窟窿,才算過足照鏡癮。」這個宮女一時疏忽,認為躲在可敦背後的譏笑是安全的,沒想到在這間鏡室里沒有一個小動作逃得過她的眼睛。鏡子歷來是窺測秘密的偵探,發人隱私的告密者,對它不加警惕,就會給自己帶來嚴重的後果。幸而這個時候耨斡麽也有自己的隱私,也生怕被別人從鏡子里窺探她的內心。她沒有生那宮女的氣。反而好聲好氣地把她們一個個打發走了,然後獨自退入一間密室。

  (六)

  這是一間充滿珠光寶氣,令人目眩神搖的密室。似乎二百年來遼的最高統治者從廣大人民身上刮來的脂膏血肉全部換成金銀珠寶,集中地儲藏在這間密室中了。密室的本身結構,在皇宮中也是豪華絕倫、首屆一指的。它的特殊用途,決定了它在建築上的特點是保密性強。與它毗鄰的房間里裝有暗門與它連通,又有一道暗門裝在一條甬道的盡頭處作為它的出口。巧匠們把暗門造得天衣無縫,乍看起來和牆壁完全一樣,只有觸發了機栝消息,牆壁自動向兩邊移開時,才露出有著幾重鎖鑰的門。使用者還怕它不夠保密,把牆壁用厚密的帷幕、壁衣遮蓋起來。但它畢竟還造在宮門之內,只有極少數參與皇帝的私人秘密生活的親信人才知道在後苑一道比較不那麼顯目的宮門內有這條秘密甬道和這間密室。

  這間密室是著名的風流皇帝天祚帝特別建造起來,專門闢為與宮外婦女幽會之用。為了在這些婦女面前炫耀皇家的豪富闊綽,他逐步把內府珍藏的寶物移置到這裡來。天祚帝匆匆逃出燕京時,只想到逃命要緊,既忘記了這間密室中的寶藏,也忘記了從中京帶來二千隻裝滿珍寶的麻袋,只帶得幾匹千里馬,就落荒逃進陰夾山。因此,這些寶物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耶律淳繼位後,因為年老多病,用不著這間密室,現在就歸蕭皇后全部繼承和享用了。當她哭哭啼啼地對臣僚們說到要保有「先皇帝」留下的寶貴遺產時,很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這間密室。

  她獨自、完全地享有了它。

  她不允許任何人,即使是絕對親信的貼身侍女們倘非得到她的召喚也絕不允許闖入密室。唯一的例外,只有那個持有甬道暗門鑰匙的唯一的人才可以隨時進來供奉伺候她。

  耶律淳死後,蕭皇后成為一個寡婦,她像任何寡婦一樣,有權利找個替代丈夫的人。問題在於她所處的那個時代,她所處的特定地位不允許替代者取得公開、合法的身份,迫使她只能採取這種神秘化的形式。其實,這種形式不但在遼,即使在宋朝的上層社會中也是數見不鮮,習以為常的,也是不公開地「合法」化了的,只是聰明人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這也算得是遼廷貴族模仿漢化生活學得很到家的一個例子。

  現在蕭皇后獨自在密室里不抱很大希望地期待他會不約而來。

  卸去銀甲以後,她又在妝台旁精心地打扮起來,目的就為的是取悅於他。「女為悅己者容」,或者反過來說「女為取悅於己所悅者而容」,這兩者都不受身分地位的限制。皇后在鏡室中逗留得那麼久,除了精心打扮以外,也為的要拖延到他平日前來密室供奉她的約定的時間。他本來就應該前來供奉她,用不著在事先關照。可是今晚是例外的,也很有可能等不到他,不但因為明天一早他要率領侍衛們保護她出發到前線去督戰,更可能的是,他會溫柔體貼地想到她明天上戰場去的辛苦勞瘁,應該讓她有一個安靜的夜晚來充分休息,養好精神。他常常是這樣體貼入微的,她就是因為這個特別喜愛他。

  雖然她喜歡他的體貼入微,雖然她已經有了今晚他可能不來,大約是不會來了的思想準備。當她進入密室、褪去一顆夜明珠的珠衣(這是一顆有雞蛋大小,名符其實的夜明珠,這間密室里有幾顆大小不等的夜明珠,每一顆珠子的外層都包著一層好像雞蛋膜一般純白、半透明的薄薄的珠膜。豪華的天祚帝把它們代替燈燭之用,外面又加上幾層人工的珠衣,以蓋上或褪去珠衣司明滅之職),使全室浸沉在一種起先令人感到不大習慣,及至適應後,就覺得異常柔和、異常舒服的淡藍色光芒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他像往常一樣在黑暗中端坐在一隻綉墩上等候著她,她不禁仍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失望。

  「道生兒啊!」她用自己的思想獨語著,好在在這間密室中,她的隱私決沒有被近侍們竊聽去的危險,「你今夜爽約(實際上並沒有約定,或許倒是約定了今夜不見面的),算是叫咱白白糟蹋了這一個時辰精心的梳妝。你算是體貼咱的身體了,可沒有體貼到咱的心。你要知道,咱身為國母,不惜降尊紓貴,垂愛於你。咱的一切都為的是你啊!想當初與宋使議和,不惜以國降人,就為的是保住你一家的富貴(這是她對自己撒謊了,當時她接受李處溫的建議,與宋使議降,主要是考慮本身的利害)。後來與耶律大石翻了臉,適得咱明天非出去親征不可,也為的是保護你(這倒是真話,可是她沒有把『親征』對於自己的吸引力計算在自己的帳里)。你要是真正體貼到咱心思的深處,今夜還該自己跑來伺候咱才是(這才完全是真話)!」

  儘力抑止住第一個失望後,她褪去衷衣,一骨碌鑽進綉著九龍的寶帳和一隻大鳳的緞衾去睡覺。

  獨自睡著而又不能貼席入眠時,胡思亂想特別多,她突然只想起他昨夜等候在暗室中,乍一見到她時,有一霎那面色不很好看,問他有什麼不舒服,幾句話混過去了,當時也沒有很注意,現在想來倒很值得推敲,莫非其中還有文章。

  「莫不是咱撤了你父親的蕃漢兵馬都元帥,叫你不高興?」她從最近的原因猜起,然後給自己想出理由辯護道,「痴孩子啊!宋軍逼境,大兵瓦解。這契丹軍連咱哥子也節制不了,你父親這個南面官又怎生管得住它?日來朝議囂然,那些奚、契丹的老傢伙,連同左企弓那個老頭也都口出怨言,集矢於他。咱撤去他的都元帥之職,讓他退出軍隊,正是為了要保牢他的首台。咱提出親征,也為的是為他分謗,兼為你敘功之地。咱這番苦心,老的心裡明白,咱下了令,他還不動聲色。你道生兒難道因此顛倒見怪於咱嗎……

  「莫不是你嗔怪咱沒有下毒手除去大石林牙……」耶律大石一向是她敬畏的人,即使已經把他扣留起來了成為檻中之虎,在她的思想中仍然尊敬地以他的官銜來稱呼他,「為你家永絕後患嗎?」她進一步猜度道,「咱又何嘗沒有想到這個?想當初,你父親與蕃漢大臣擁載先皇帝稱帝,先皇帝謙遜不遑,是你父親強掖他登上寶座,還有你道生兒的一分功勞,你取一件赭袍強披在先帝身上,大位才定。你家的好處,咱怎能忘恩負義,置之度外?你家與大石林牙失和,林牙縱貴,怎比得你我已經合為一體,咱豈有偏著大石林牙強壓你們之理?可是道生兒啊!你這樣一個精靈鬼,難道不知道大石林牙樹大根深,豈是輕易動得了他的?現在只把他看押起來,已使許多人怨懟形於辭色。今日咱決心不起用林牙,下令親征,還有兩個老傢伙說咱是自壞長城,輕棄社稷,還有人責問咱要不要大遼江山了。你憑著三百名侍衛,就惹得過他們?再說咱憑著你這三百名侍衛,當真就敵得過宋朝的大軍不成?道生兒啊!你枉自長著這副聰明胎子,好生不明事理……

  「莫不是……」

  還有許多原因可以猜度。總而言之,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煩。她一面躺在墊得高高的枕頭上胡思亂想,一面警覺地傾聽著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門上有什麼動靜。這一個漫漫長夜似乎都在傾聽和期待,煩惱和惋惜中度過的。想起明天的親征,當然使她興奮,她也怕今晚沒有睡好、睡夠,明兒摳了眼睛,上起陣來失魂落魄地沒有精神。可又怕他萬一半夜裡啟門而入,她睡著了,豈不掃他的興,想睡又不敢睡去。這樣翻騰了半夜。畢竟白天的勞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點朦朧之意,最後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著了有多久,忽然有一點聲音把她驚醒了。這聲音是那麼輕微,還遠在暗門之外,但是她憑著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聽見鑰匙孔里最初的轉動聲,就明確無誤地判斷出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來赴約了。

  她興奮得心兒亂跳。在興奮的同時,又不免在心裡暗暗地譴責道:

  「這孩子啊!過了大半夜才來伺候咱,這早晚不是太晚了嗎,倘使他跑來伺候咱統軍出征,又來得太早了。這痴孩子好生不明事理。」

  她多次在自己心裡譴責他不明事理,可是沒有意識到正是這些不明事理的地方,才引逗得她如此喜愛這個「孩子」的。這時她的頭腦中又閃過一種可喜的想法:

  「莫不是那孩子機伶,想趁這出征前的一會兒時刻跑來與咱溫存一刻。這個小精靈鬼好不機伶,來得不早也不晚。」

  聽到他的不想掩蓋的腳步聲已經徑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閉上眼睛,卻輕輕地喚了一聲「道生兒!」這是她動員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發出來的最溫柔、最旖旎的一聲叫喚。在這一聲叫喚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嚴,卻含有如此多的熱量。熱得足夠把她親手鑄成的那隻大「錯」熔化成為液體。她在黑暗中微微抬起頭來,準備迎接他的一霎溫存。

  奇怪的,他竟然沒有被這一聲叫喚所打動,他沒有按照她的願望,或者說他沒有聽從她那一聲溫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樣彎下身子來在她眼皮上、面頰上溫存。反而順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內重新放射出在這個時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這使她多少有點掃興。

  她慢啟星眸,發現他已經全身披掛,做好一個上陣的戰士的準備。她的第一個想法還是體貼地原諒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彎不下身子來和咱親近了。」這個想法使她得到一點安慰。然後她又奇怪地發現他完全失去平日從容安閑的態度,動作慌亂,表情緊張,一開口聲音都有點顫抖了:

  「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來,大事不妙。」

  「何事驚慌?」她還沒有脫離綺思遐想的溫柔鄉,仍然從容不迫地從溫暖的被窩裡伸出一隻手臂來,撈一件衷衣,慢慢地穿上了,愛憐地說道,「天坍下來,有你主子頂著呢!道生兒有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藥師勾引楊可世大軍十萬名,偷襲本京,已於半夜時分,奪得迎春門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殺奚、契丹,頃刻就要殺進王城來了。」李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顯然他已無法控制自己驚慌的情緒。

  這個驚人的消息,才像驚雷一般震動了她,驅散了一切胡思亂想。她敏捷地掀開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著衣服,一面吩咐道:

  「道生兒快出去傳咱的令旨,嚴閉王城城門,調集城內甲士,準備死守,與楊可世一決雌雄。」

  李奭口頭答應了,腳下卻沒有移動。

  「卿如何不出去傳旨?」她有點奇怪地問。

  「想這楊可世乃萬人之敵,如今已殺入外城,如何小覷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說。」

  「卿快去外間把咱的那套鎧甲取來,待咱披掛了,親自上城去拒敵。」

  他還是沒有服從命令,匆匆忙忙地幫她穿好衣服,順手找一件貂裘,給她披上說:

  「陛下不用披掛了。外面天冷。保重身體要緊,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宮去。」

  「卿叫咱這樣穿著了出宮,待往哪裡去?」這件貂裘是集了好多隻貂鼠腋部的皮拼成的,價值不資,但是形制簡單,只能作為寢內便服之用。皇后這時髮髻不整,衣服零亂,披了這件貂裘,顯然是既不能朝見大臣們商量守御之計,也不能上城去親自督戰的。她掀去貂裘,又一次發令道:

  「道生,你快出去拿了衣甲來,待咱披掛,咱不要這件。」

  「陛下要穿什麼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皇后的反應並不遲鈍,她的口氣本來已經從溫柔變到懷疑,現在又從懷疑一變而為相當的嚴厲。

  皇后一嚴厲,李奭的口氣不由得又軟下來,他轉彎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臣看得宋軍入城,人心已亂,大事不妙。王城內的甲士已紛紛走散,各為自全之計。似此局勢,怎生迎敵?臣唯有拼此微軀,保得陛下出官去迎降宋軍,才是上策。臣父也贊同此意,已率家將家丁在後苑門口保護聖駕。」

  這石破天驚的「迎降宋軍」四個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驚又怒。現在作為情人的浪漫主義的蕭普賢女已經從幕後消失去,作為女皇帝的現實主義的蕭皇后又重新出現。她本質上原有幾分浪漫氣息,永遠不滿足於一個普通貴婦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種形式來突破它。但是長期的政治實踐,把她鍛煉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因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種現實性很強的社會實踐,她的浪漫氣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現實性的約束。當初她與馬擴約降,就是從當時的現實利害考慮,後來蘭溝甸戰勝後,她改變了立場,變為一個堅決的抗宋派,這也是從現實考慮。現實是千變萬化的,表現為政治形態也是千變萬化的。因此剝削階級的政治家沒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則,只有永遠要追求的現實利益。直覺告訴她,宋軍是可以打敗的,她現在的現實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軍。楊可世十萬大軍(而且她的明晰的政治頭腦也告訴她楊可世不可能帶十萬大軍來進行一場奇襲)嚇不倒她。

  「戰、降大事,朕自有主張,」浪漫色彩褪盡以後,她以皇帝的尊嚴吩咐一個微不足道的侍衛軍統領李奭道,「李奭你且率領侍衛遵旨上城去防守,俟朕後命。」

  「臣不是說過,城內甲士已紛紛逃散,楊可世在憫忠寺發號施令,」隨著皇后態度的轉變,這時李奭也變得強硬起來,「頃刻間就要進王城搜宮殺官,陛下還說什麼上城督守,不如隨臣迎降,臣保得向楊可世說情,留下陛下一命。」

  「守城的人死盡了,」蕭皇后發怒道,「朕獨自一人也要去和宋軍決戰。李奭,你怎敢一再違抗朕的旨意!」

  「不瞞陛下說,臣已命甲士啟城門以待宋師,」李奭獰笑一聲,原形畢露地說,「這宮內的侍衛,是聽陛下的話還是聽臣的,陛下自己心內有數。難道陛下當真單槍匹馬去和楊可世為敵?」

  現在一切事情再明白沒有了。

  「李奭!」蕭皇后聲色俱厲地斥罵道,「朕向來待你父子不薄,今日臨到危難之際,你們竟要把朕出賣與楊可世。」

  「陛下素來厚待臣父子,」李爽再一次獰笑道,「今日索性作成臣一門的富貴罷!老實說與陛下知道,臣已派人去和楊可世洽降,只要開城獻出皇后,臣父子不失公、侯之封,陛下的一條命也保得住。」

  蕭皇后怒極,待要高聲呼喚,無奈這密室蠟封似地四面密不通風,即使喊破嗓子,外面也聽不見。自己身邊帶的一柄佩劍,昨夜試妝時,也一併丟在鏡室里,自己赤手空拳,怎對付得了驍勇的李奭。她找個機會,待要挪動腳步,這裡李奭早已疾步趨前,攔住通往外室的暗門。他帶一點嘲笑的口氣,警告皇后道:

  「宮中已亂,陛下的親信近侍,臣都派人看管起來。陛下已成為籠中之鳥,還待往哪裡走?」

  「道生兒你好痴呆啊!」發脾氣從來不是解決政治問題的現實辦法。蕭皇后看到自己已處在山窮水盡的地步,只好頹然坐到那隻綉墩上,再次軟下來,企圖用脈脈溫情來感動他,「咱的親信,除了你還有哪個?事到如今,只有你我戮力同心,徵集甲士,擊退宋軍,一切還可以照常不變。如果降了楊可世,你我都成為宋軍的俘囚,聽人擺布,休說公侯無望,就是行止說話也不得自由了。到那時,你與咱豈得再到這裡來夜夜廝伴?你怎生信得過楊可世的話?道生兒啊,你就這樣狠心,一叫人把你我拆散,鳳儔鴛侶,永作勞燕分飛,咱死了也不瞑目。」

  但是女主的嚴令也好,情人的軟哄也好,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晚,她的手段已經來不及施展了。蕭皇后忽然聽到甬道中有一陣零亂的腳步聲。李奭一聲唿哨,許多戎裝的侍衛從李奭打開的那道暗門裡湧進來,拉下牆壁上的惟幕,齊聲唱個諾,說道:「臣等久已候在甬道中伺候聖駕,現在就請啟鑾罷!」

  蕭皇后認得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叫得出其中幾個的名字,向來把他們看成為自己的親信,不想到了這個時候,親信都變成叛逆。他們不由分說就打開密室里的大櫃,把金銀珠寶大把大把地往口袋裡裝,只揀細軟,笨重的都丟在地上。然後一湧向前,把蕭皇后擁入夾道,粗暴地把她推上一輛早已停候在那裡的素車中。

  李奭還算有情,順手塞一件貂裘給她,讓她裹緊身體。侍衛們不管她在車中雙足亂蹭,連聲怒叱,「砰」的一聲,就把車門關上。這輛宮車上所有的華飾都被撕去了,正符合一個被迫投降的寡婦皇后的凄涼身分。為了隔斷她和外界的視線,侍衛們又在車外圍上幾道厚布,叫她悶在裡面透不過氣來。

  李奭又是一聲唿哨,幾個侍衛挽起官車,就徑奔官外。

  (七)

  李奭與皇后的說話,只有一部分才是他的真心暴露,譬如他說「以陛下納降,作成臣一門的富貴」,這確實透露了他的內心活動,他甚至希望一片痴心愛他的皇后,到了這個關鍵時刻,真會犧牲自己來滿足他的慾望。可是其餘的卻都是虛聲恫嚇的假話。他不但沒有力量控制王城的城守,也沒有力量控制宮廷。他派人去和楊可世接洽投降倒是事實,但兩個使人派出去了都沒有回來,在這刀光斧聲、殺人如麻的亂軍中間,一般說來,這種聯繫都是很難達到目的的,不是使人在見到楊可世以前已被殺死,就是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找楊可世,趁亂中溜掉了。因此李奭說,「臣已與楊可世約定保得陛下一條性命」,也無非是欺人自欺的假話。

  一個多情善感的貴婦人在自己心目中模擬一個情人的形象時,總是根據自己的意願、想像,主觀地把他「創作」出來,而不是根據他的實體如實地把他反映出來。因此她的模擬,大部分是不可置信的,有時與真實情況大相徑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李奭的為人既非如她所想像那樣是個撒痴撒嬌的小情郎,更不是如她所希望那樣的是個聰明機伶、踏著尾巴頭會動的精靈鬼。事實上李奭是個為了追求富貴,任何時候都不顧惜名分,不怕採用任何手段、極端自私、極端卑鄙、魯莽絕滅的冒失鬼。

  有兩種壞人,相應地也有兩種騎牆派。一種是膽小精細的騎牆派,他爬上牆頭後,要動動腦筋,看清楚了哪一邊是綠莎如茵的軟草地,哪一邊是黑洞洞的萬丈深潭。要拿穩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安全性,才敢慢慢地爬下牆頭來。另一種是大膽魯莽的騎牆派,他只要看到風頭初轉,就閉上眼睛,不顧死活,跳下去了再說。李奭顯然是屬於後一種。他一聽說宋軍入城的消息。斷定大勢已去,仗著曾與趙良嗣、馬擴有些瓜葛,就冒冒失失地行動起來。他的主要本錢是三百名侍衛,他的唯一的法寶就是打開密室的一把鑰匙,他有把握在這個時候一定能在密室里找到皇后。果然皇后劫到手,他認為大功已經告成,急急忙忙就從後苑的側門裡奔出來。

  在後門口,他也作了一些布置,讓他父親李處溫帶些家丁家將前來接應他。可是李處溫的這支人馬在李奭奔出苑門以前就像影子般地消滅了。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在一場突然襲擊中被圍殲的命運,在被圍殲以前,也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奔進甬道來通風報信。

  現在有一支整整齊齊的契丹大軍布防在苑牆四周的重要出口處所。它的主力在殲滅李處溫的人馬後,就駐屯在後苑側門口,好整以暇地等候皇后和李奭的一行人從裡面奔出來。

  這時天色猶未大明,蕭皇后雖然在素車中被遮蔽了耳目,透過幾重惟布,還是穩約地看到外面火把齊明,人馬攢動,聽到一陣喊殺聲起,鼓聲大作。這場攔截戰顯然出於李奭一行人的意料之外。蕭皇后只感覺到她的坐車猝然停下,差點把她從車座上揪下來。她清楚地聽見李奭發令道:「快退回宮內去。」但是這道命令已經來不及被執行了,在宮門口就響起一場白刀戰。

  這時蕭皇后在車中驚慌萬分。她不能從喊殺聲中分辨出這廝殺的對方是誰,也無從判斷這場對殺對她有利還是不利?她恐懼地想到在混戰中,她可能被雙方的亂軍所殺,或者是另一方面的人把她從李奭手裡奪過去獻給宋軍,或者這廝殺的對方就是已經殺入王城的宋軍。他們不容李奭投降,就把他俘殺了。她還沒有從恐怖中清醒過來,就有人把帷布拉開了,一個胄甲之士,亮著血跡未乾的刀子,直趨車前,用契丹話清楚地奏道:

  「臣耶律大石救駕來晚,致使逆賊猖獗,陰謀險些得逞,驚動了聖駕,臣罪實深。」他恭敬地、然而也並非不帶一點諷刺的味道,指著地下一大堆躺著的屍體,痛快地說,「幸喜臣已手刃老賊,小賊也已伏誅。內奸已除,大局粗定,如今城守堪虞,請陛下作速回宮去主持大計。」

  在數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這個走過來微微有點踅腳,卻有著泰山般安穩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誰?皇后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認清一下,他已經略移兜鍪,把面目清楚地露出來。這炯炯地睜著一雙略微帶點淡綠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們的心臟肝腑都看透的深目,這威嚴地豎起來的劍眉,這一道正直無邪的鼻樑,這有力地擺動著的指揮若定的手,這清楚地用契丹話向她奏對的將軍不是大石林牙是誰?

  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來的,現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兩具屍體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來的原因。正在關鍵時刻,他們出賣了她,而這個大石林牙卻像飛將軍自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這裡保她的駕,這些情況真是太複雜了,叫她暈頭轉向,但她已經沒有功夫去弄清楚這些曲折的經過。一看見大石林牙,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自覺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領扣再扣緊一擋,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個婦女對於她所尊敬而又有點畏懼的人,首先考慮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面前失儀,而她現在的這身衣著,分明是不大見得人面的。

  然後她鎮靜一下,想想他是怎麼來的,她自己應該怎樣做?

  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經擁戴過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態度是明朗的,後來又曾反對過她,公開地表示要除去她身邊的「佞幸」,傑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對於他的光明磊落的態度,她卻報之以陰謀詭計,玩弄手段,把他軟禁起來,要挾他「捐棄成見,共謀國是」。他們兩人間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憶。但是現在血淋淋的事實終於使她清醒了,危機方臨,忠佞立分。她一貫相信、大力包庇、痴心迷戀的恰恰就是要出賣她的國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擊的,恰恰就是她的保衛者,這是最明顯不過的事實了。現在她也毫不懷疑,為了大局,他決不會懷念舊惡,棄她而去。當她決心要抵抗宋軍的時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賴、唯一可以與之合作的人,無論在道義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

  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淚。

  耶律大石是屬於選定了自己的目標就決不回頭的那種人物。看到時局動蕩,國勢凌替,他決定把自己的生命貢獻給一個理想,那就是要保衛、延續和再生這個國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這個理想有實現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時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是國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們團結起來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蕭皇后竭力要貶低他,提高李處溫,想入非非地製造了許多謠言,可是沒有什麼人認真地相信它們。她的這種一面撳、一面抬、一面多方打擊、一面揠苗助長的辦法,結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聲譽更加隆然了。客觀的效果,常會走到統治者主觀願望的反面。

  當楊可世的大軍奪門而入外城,到處摘殺契丹人的消息傳開以後,耶律大石的舊部潮水般地湧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來主持軍事,力拯危亡,連得受命監護他的蕭斡里剌等人也毫不猶豫地參加進他的隊伍。在這間不容髮的關鍵時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這些已被渙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結起來,迅速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抵抗勢力。

  他在這緊急關頭需要他去做些什麼。他把部下組織起來,匆忙部署一下。他的兩個兒子耶律思軫、耶律懷沙率領一部分戰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處去進行巷戰。這時楊可世的指揮部已設在憫忠寺,耶律思軫、耶律懷沙接受的任務是主動向憫忠寺方向出擊,然後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幾條通道,步步為營,節節死守,阻滯宋軍的前進,以血肉之軀換取時間來做好王城守御的準備工作。同時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護他們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嚴厲的父親給兒子們的指示是只許死成國殤,不許生為逃兵。這一對正在弱冠上下年紀的兒子噙著滿腔家國之淚,訣別過父親,馳往戰地去了。這裡耶律大石留下蕭斡里剌,帶著他的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權。自己帶著一部分人馬,徑奔皇宮而來。有人把宮廷侍衛的異動的消息報告給他,這沒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後苑裡的那條秘密甬道以及在那裡發生的「雜事秘辛」。果然他的大軍一到就殲滅了這一小撮叛逆,並且救了皇后的駕。

  如果蕭皇后已經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對她個人的忠誠,耶律大石倒還要考察一下這個「忒里蹇」是否對她的國家忠誠?他要弄清楚從後門私奔出來的皇后是自願去投敵,還是受到挾持,被迫出來?這是個關鍵性的問題,將決定他對待皇后的態度,決定由皇后還是由他自己直接來主持城防大計。

  皇后已經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淚,可是,「忒里蹇」的眼淚是輕賤的,不足代表她的心聲。據說在決定降宋的御前會議中,她也曾號淘大哭過。既然有過一次出賣宗社的記錄,難保她不會舊戲重演。耶律大石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不肯輕易相信柔情。

  蕭皇后果然是聰明、能幹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採取最最堅決的行動,表示要抗戰到底,與宋寇誓不兩立的決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場者心裡的疑團。雖然她的堅決行動,還是出之以一場動人的表演形式。

  這時聞風而來,擁塞在宮門附近的奚、契丹人已經激增到幾萬人,其中不乏久戰抄場的宿將和聞名於時的勇士。前一段時期中,由於皇后的荒謬措施,使他們離心離德,坐待大局的崩壞。現在卻被保衛王城、保衛宮廷,藉以死中求活的一個信念團結起來了。他們有的已經聽到耶律大石出來主持軍事的消息,有的還沒有聽到,但都涌到宮裡來準備聽從皇后和耶律大石的調遣。在這個時候,皇后的地位仍然能夠起重大的作用。

  她從素車上下來,裹緊貂裘,邁著堅定的腳步,直往人叢中走去。耶律大石把刀子丟給從人,緊捏腰間的佩劍,跟在她後面,人們自然而然地為他們讓開一條路。她走到人叢中間,凝一凝神,出人意表地屈下身體來向周圍眾人行了一個遼的貴族男子陛見皇帝時的大禮。這種禮節是跪下左膝,把右腿拽在後面,然後她又轉動身體,向眾人環拜。這樣的大禮,從皇后的身分說來,不免有點屈辱,但出之於她,行之於此時此地,仍然保持了皇后的最高尊嚴。她拜完了,走上幾級石階,用十分堅定清楚的聲音說了下面的一番話:

  「蠻兵肆虐,逆賊(她提到他們的時候,眼睛也不曾向那個方面轉動一下)內應,妄圖劫持未亡人出賣與敵。未亡人力與爭鬥,」她赧然地看一看自己的這身服飾,她的衣冠不整,髮髻零亂,大大地幫了自己的忙,連耶律大石也被她這個動作提醒了,相信她說的是實話,「爭奈寡眾不敵,勢已危殆。幸賴大石林牙忠勇為國,聞訊趕來,脫未亡人於縲紲之中,盡殲醜類……」

  一陣歡呼打斷了她的說話,她感到眾人的情緒已經受她操縱了,索性停頓一下再說:

  「朕已痛下決心,誓與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決不容蠻兵侵入王城。縱有不幸,城頭蹀血,這一片乾淨土就是未亡人的葬身之地。」

  她又停頓了一會,然後鄭重地宣布:

  「朕即請大石林牙總城守之責,」一語未了,歡聲大作,她索性把話說得罄盡,「諸卿都聽大石林牙的號令,如同聽朕的聲令一樣。朕不幸戰死,大石林牙就是諸卿之主了。這救亡繼絕、匡複社稷的重任,全在大石林牙和諸卿身上。朕立即進宮去換了戎裝上城,親執桴鼓,滅此朝食。諸卿努力,毋負朕之厚望!」接著她又向耶律大石拜了一拜道,「朕將宗廟社稷,託付與卿,卿且受朕一拜!」

  這是她在此時此地能夠做到的最富於戲劇效果的行動。在她說話中間,許多人歡呼,許多人失聲痛哭,許多人雖然沒有表情,已經在心裡決定一死殉國、一死殉主。她的話一說完,騎士們就紛紛疾馳上城,聽候耶律大石的調遣。

  皇后作著動人的表演的時候,耶律大石正在考慮具體行動。他還了皇后的禮,接受了她畀任的城防全權後,立刻提出一頂重要的建議道:  「陛下畀臣重寄,臣這就遵旨總兵上城,」他向眾人揮手示意,要他們立刻上城去防守,「城守之事,臣已成竹在胸,兼有蕭知院在彼指揮,必能殺退蠻兵,保得京師,不負陛下的重託。所望陛下,速降手書,急令四軍大王董師來援。臣派人在南暗門接應他,內外夾攻,務必把蠻兵殺得片甲不留。」

  這一著果然是重要的,蕭皇后這時言聽計從,立刻照辦了。

  耶律大石馳上城頭,分撥人馬,劃分汛地,部署剛定,城下已發現小隊的宋軍。這時頭戴鳳盔、身披銀甲的皇后也帶著一大批陸續而來的甲士們上得城來。皇后的說話都兌了現,她不但親執桴鼓,把戰鼓敲得「嘣嘣」地響,敲得她雙手發酸,滿身大汗;她還親自彎弓搭矢,向城下的宋軍發射。有一支不知道是她射出去,還是她身邊的戰士發射,總之要算在她名下的箭,居然把一名企圖越過城壕的宋軍射倒在地上。皇后親自立下的第一功,使得城上的戰士們都歡呼起來。

  此時楊可世的大軍受到奚、契丹人猛烈的抵抗,正在外城各街巷中苦戰,還沒有正式部署進攻王城。出現在城根下的宋軍只是一支游弋部隊,他們的進攻,只具有象徵的意義,而蕭皇后這象徵性的一箭,大大鼓舞了士氣,使得城防的戰士們很容易就打退這一隊散兵的試攻。

  (八)

  直到奪得迎春門、進入燕京城,楊可世、郭藥師率領的這支奇襲之師,都是按照計劃辦事,進行得十分順手。

  郭藥師獻奇襲搗燕之計,其目的固然為了要表顯自己,搶第一功,但他確有客觀的根據。

  據他獲得的第一手材料,證實耶律大石已被蕭皇后看管起來,目前生死不明,以致造成契丹軍瓦解的局面。這個消息是沒頭腦的蕭干,為了表示對郭藥師的信任,在最後一次宴會中,親自向他透露的。郭藥師本人就因此才下了反正的決心。這個消息也解答了許多人存在著的疑難問題,並為奇襲的實現和成功提供最大的可能性。因此當他提出來的時候,不但受到沙場宿將王稟、劉錡等人的支持,同時也得到急功之徒童貫、劉延慶等人的贊同。

  但是郭藥師畢竟是新降附的人,劉錡了解到即使在被迫決定反正以後,他還賣個人情,把敵帥蕭干放走,居心難測。再則常勝軍的實力雖然號稱強勁,究竟如何,能否勝任這個艱巨的任務,還待事實證明。更怕奇襲得手,郭藥師夜郎自大起來,養成尾大不掉之患。因此在決策會議中,劉錡力主派楊可世主持這次奇襲,讓郭藥師居於輔佐的地位。選鋒六千名騎兵,涇原軍居其四,常勝軍居其二,這樣混合編製,既保證了戰鬥力,又保證了楊可世的領導地位,臨事不會受到掣肘。作為一名戰將,楊可世威名夙著,對攻堅戰,他也積有經驗,當年在西北戰場上,他屢次率師攻拔西夏、諸羌的名城要塞。仁多泉一役,西夏人負隅頑抗,就是他力戰先登,大軍繼進,才攻克了這座軍事要塞的。以楊可世為主將,以涇原軍為主力,輔之以常勝軍,這樣安排可說是煞費苦心。

  這次奇襲有沒有成功的把握?對此,奉旨參贊戎機的劉錡早已作過反覆的深思和分析。本來軍事上也很難說有百分之一百成功把握的作戰計劃,何況既然稱為奇襲,就要帶幾分冒險性。事實上是只要具備相當的有利條件,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機會,就值得一試了。

  成功的第一個關鍵問題是楊可世這支選鋒軍能否把握勝機,完成奇襲任務。涇原軍強勁可用,常勝軍熟悉地形、了解情況,加上士氣旺盛,躍躍欲試,這些都足以使劉錡放心的。

  成功的第二個關鍵問題是劉光世統率兩萬名環慶、鄜延軍混合編成的接應之師能否完成接應任務。按照計劃,這支接應之師比選鋒軍晚六個時辰出發,以後根據具體情況,或循選鋒軍的原路,或另覓他途(郭藥師也派了熟悉地理的官兵充當嚮導),隨時與前軍保持聯絡、前後兩軍不超過一百里的距離,相互呼應。選鋒軍奇襲得手,他們要飛速跟進,合力掃蕩城內的殘敵,萬一奇襲沒有成功,後軍也要迅速上去接應救援,以最小限度的損失,保證全師撤退。計劃是考慮得很周到的,無瑕可擊,問題在於人。劉光世並不是一個令人能夠放心使用的指揮官。在會議中,劉錡以參贊的資格提出兩個方案:一是讓總管王稟來統率接應軍,二是他自願參加劉光世的部隊,一起去完成接應任務。結果這兩個方案都被否定了,童貫首先提出:

  「統帶軍隊乃偏裨之職,信叔是天子派來的大員,理應坐守大營,運籌帷幄,協助劉太尉參贊戎機,怎可擅離職守,去效一將之勞!」

  童貫的話,軟裡帶硬。他強調「協助」兩字,暗示劉錡以參贊的身分,可以參與討論、共同研究戰略,但是決定大權還應操在宣撫使、都統制手裡,劉錡無權僭越。劉延慶卻老實得多了,他認定選鋒軍可能要冒些風險,接應軍躲在背後,萬無一失,可以坐收其利。這到手的饅頭,如何肯讓別人分享?他老著臉皮道:

  「進軍以來,兒子多立功勞。這番奇襲,有楊統領在前主持,功可必成。兒子也正該跟去閱歷閱歷,長些見識,兼資獎掖。信叔不必多慮。」

  劉延慶已經把話說到口邊,利權不得外溢,功勞必須歸於他劉氏之門,何況又有童貫在一旁幫腔。劉錡不便再說,只索罷休。

  童、劉兩個還怕劉錡再興出什麼新花樣,又生一計,火急下令把王稟調到無定河側翼的戰線上去,作為另一方面的策應之師。其任務不是接應楊可世,而是牽制那方面的遼軍,不使救援京師。這時童貫不再說什麼信叔是天子派來的大員,正該坐守大營等話,頓時換一副面目,強調側翼戰線如何如何重要,必得煩信叔親自出馬,與王總管一同去走一遭,才能安心。

  把天子派來參贊戎務的大員調到側翼去「效一將之勞」,這才使得他們耳目清凈,心滿意足。劉錡雖然不關心個人得失,卻十分關心全局的成敗。他堅持要親自送楊可世的前軍出發,隔了六個時辰後,又目睹劉光世點齊人馬,跟著上路,這才放下心來,與王稟趕赴無定河側翼的戰線。他們把人馬突出到通州以北,準備一聽到奇襲軍得手,就火速從右側進兵,包抄燕京。

  從戰略上看來,這一支人馬確實也可起策應作用,原非閑著。只是與楊可世的選鋒軍距離較遠,呼吸不應,僅處於次要的地位罷了。

  常勝軍原來都是遼東蓋州、鐵嶺附近的土著,後來調進關內,兵員幾經補充擴大,目前已有一小半的官兵都是京郊人士,更兼長期駐紮在京西南一帶,對當地情況十分熟悉。目前遼軍的力量配備,雖然東移西挪,朝更夕改,但總的說來是兵力不足,防線縮短,後防空虛、鞭長莫及。郭藥師在行軍之際,還參考了旬日前那個姓岳的小軍官從巡哨中帶回來的地形軍事配備位置圖。甘三日傍晚,選鋒軍到達固次縣,當晚就潛渡蘆水,掠過安次縣境,稍作休息,接著星夜行軍,長驅直入。廿四日凌晨前,大軍就已抵達燕京東郊。

  自唐朝建置范陽節度使以來,幽州城定下了規矩,每晨四更,先打開迎春門,把郊居鄉民裝運柴、煤的車輛放進城來以供城內軍民日常生活之用。這些車輛倒空了柴、煤,傍晚時分就裝了煤渣、垃圾等廢物拉出城去,倒在田問當作肥料。這項制度已經實行了四百年。隨著燕京城地位的日益重要,生齒人口日益繁殖,這種車輛也增加到數百輛,每過半夜,迎春門外的車隊就排成幾條長龍,等候開城,車、驟不絕,人語喧闐,十分熱鬧。近日來,宋朝大軍已壓蘆溝河而軍,大局堪虞。蕭皇后一面責成提舉城守的都元帥李處溫加緊城防,嚴行盤查進出人等,一面為固守燕京城計,也打算多儲蓄些燃料、糧食過冬,又特命將迎春門提早一個更次開門。這兩天朝廷多故,李處溫的都元帥忽被撤去,新的任命還未下來,正在青黃不接之際,城防的官兵都懈怠了,盤查已成具文,並未嚴格執行。

  裝運煤柴的鄉民享有進出城門的優先權,更兼每日往返,消息異常靈通,久已成為京郊義軍注意、爭取的對象。這時京郊義軍逐漸統一在董龐兒、張關羽的領導之下,他們早已派人與鄉民聯繫,爭取得一部分人參加義軍,擔任交通運輸,傳遞消息等任務,對於地下活動,可以說是積有相當的經驗了。

  就是他們首先發現了奇襲軍的行蹤。

  在反遼事業與傾覆遼的殘餘政權一點上,義軍與宋軍有著共同的目標,這個發現對他們當然是十分重要的。他們大喜過望,三三五五地議論起來,頓時議出一個幫助宋軍奪取城門的辦法。他們找到楊可世,把這條計策獻上。楊可世略一考慮,認為它簡單可行,立刻採納了。

  楊可世把大軍隱藏在離迎春門幾里路的一片叢林背後。另派甄五臣率領兩百名敢死士換上老百姓的服裝,混在車隊中間,兵器都放在柴堆、煤堆底下,車上略加遮蓋,表面上不露一點痕迹。三更一到,號角吹響,城門洞開。老百姓久已和守城的官兵們廝混得熟了,照例要「獻納」一些免費供應的柴煤,一陣嘻嘻哈哈就把大車推進城門。甄五臣和敢死士趁機從煤堆和柴堆底下抽出兵刃,一聲吶喊,一擁而上趕殺官兵,老百姓們也幫著一齊動手,頃刻間就把幾百名守城的官兵消滅趕散,順利地奪得迎春門進城。

  根據事前約定,甄五臣向楊可世所在的方向一連放出十多個「鑽天老鼠」,這是一種只有火花、沒有聲音的爆竹。這十多道火光,在星月無光的黑空中,真像老鼠一般飛竄狂躍。楊可世一見信號就知道奪門得手,立刻飛騎出動,那消半刻,大軍就進入城內。這時天色猶黑,情況混亂,各城門的防守官兵相互傳告,心膽俱裂,紛紛潰散。涇原軍在熟悉燕京城城市道路的常勝軍嚮導下,很快就把外門的七道城門全部奪下,每一道門都派了一名將官,二百名士兵負責防守,嚴禁出入,並維持附近地區的秩序。楊可世、郭藥師率領主力,向市中心挺進。

  大軍進城的消息,霎時間就傳遍全城,漢兒們奔走相告,喜形於色。膽大的奔出家門,投效軍前。膽小的暫時關起大門來觀望一下,心裡也充滿了希望和喜悅。

  相反的是奚、契丹人,他們心懷疑慮,不知道進城的宋軍將會怎樣對待他們,他們將要遭遇到什麼命運?他們聽到消息後,有的也在觀望,有的從睡夢中醒來,不暇細問,就拿起兵器,衝到街頭去找宋軍廝殺。

  現在是面臨著代表兩個民族的朝代之間的最後決鬥了。

  在我國的民族與民族之間,有時也存在著彼此侵犯相互敵對的關係,但主要是彼此友好融合無間的關係。有兩種融合:少數族的上層分子與漢族的上層分子相融合,少數族的普通人民與漢旅的普通人民相融合。前者融合的結果是聯合起來統治廣大人民,後者在共同的日常生活和生產實踐中逐漸消滅了民族的界限而成為反壓迫鬥爭的同盟軍。契丹貴族入主黃河流域的二百年中,使得大多數契丹族平民和其他少數民族的平民成為受他們統治、壓迫的臣僕、奴隸。他們除了服飾、打扮以外,生活、生產方式以及思想感情也都和普通的漢兒同化了。他們在政治、經濟生活上具有共同的喜愛和憎恨,進入山裡去參加反遼義軍的契丹人就是這種融合的最高形式。當然參加義軍的還是少數,但是大多數的契丹人、奚人、室韋人、渤海人都是漢族人民的朋友,不存在敵對關係。他們應該是楊可世團結、爭取的對象。他受命要去摧毀的是契丹政權,而不是契丹人的生活基礎,要打擊的是還圖頑抗的契丹、奚貴族,而不是所有的契丹人、奚人。可惜楊可世的頭腦中不存在這樣的分析。在這進城以後的關鍵時刻,他犯下了致命的錯誤,他沒有下令安民,讓契丹人放下武器來,以便集中全力進攻王城,反而接受了郭藥師的建議,粗暴地下令不分官兵軍民、不分抵抗和不抵抗的,一律摘殺契丹、奚人。

  在這道罪惡的命令下面,許多奚、契丹人的家庭被消滅了,許多婦女、老弱和孩子被屠殺了,鮮血流滿通衢和坊巷。楊可世這樣做的結果,並沒有瓦解契丹、奚人的鬥爭意志,反而激怒了他們,堅定了他們,團結了他們,迫使他們為了保衛自己的民族、保衛自己的家庭、保衛,父母妻兒和自己的生命而進行戰鬥。這種鬥爭往往是超乎尋常地英勇,不到戰死,決不放下武器,宋軍受到他們的猛烈抵抗,同時也因為要貫徹這條命令,挨家逐戶地去搜查,這就大大地滯緩了向王城方向前進的步伐。

  在奪門戰中幾乎沒有受到一點損失的宋軍,已經產生一種可以輕易地結束這場奇襲戰的輕敵思想。如今出乎意外地受到奚、契丹人的阻擊堵殺、死纏硬拼,一時擺脫不開,不免又煩躁起來。

  這時耶律大石派來的應援之師已經趕到。耶律思軫、耶律懷沙兩員小將,忠實地執行父親的命令。他們率領的這支援師猛虎般地撲入戰鬥,把任務完成得如此出色,以期不辱沒他們祖先的光榮的名字②。他們的祖先,當初在陳家峪一戰,俘殺北宋大將楊業,取得輝煌的戰果。現在他們處在不利的形勢中,已決心一死殉國,但是只要活著還有一口氣,他們就要和北宋大將楊可世拼個你死我話。

  他們帶來的人馬有限,這時聞風而來、自發地參加阻擊戰的奚、契丹人越來越多了。他們脫出了個體戰、各自為戰和盲目戰的範圍,融入有組織,有領導、有計劃的正規作戰。組織給予他們新的力量。他們分別扼守著幾條通往王城的大街,到處設置障礙、石塊、土堆,沙包,以至糧食袋,日用家生都搬出來,堆在街頭上,堆成臨時的街壘,阻滯敵人前進。敵人在遠處,他們就躲在街壘中放箭,敵人接近了,他們猛然跳出來拚死搏鬥,有時幾十個人死作一堆,敵軍還怕街壘中有人,不敢走近。

  許多契丹、奚家庭的婦女和孩子們也幫著搬運沙袋,掘土挖泥,助築街壘。有的就躲在門縫背後射冷箭,閃到窗口來扔出桌、椅、衣櫃等家生殺傷宋軍。宋軍要毀滅一個家庭,就不免要付出一些代價。

  這支阻擊軍,包括一部分武裝抵抗的家庭在內,最後都葬身在火海中。

  這符合他們的願望,「火」,消滅了他們的肉體,但使他們的精神獲得永生。他們以寶貴的生命換得比生命更寶貴的兩、三個時辰,阻滯宋軍前進,使耶律大石能夠完成王城的守御準備,使大局轉危為安,使王城的保衛戰產生了勝利的可能性。他們死可瞑目了。

  所謂奇襲,就是要乘敵之不備,直取其要害之地,收得全功。不用說,燕京城是殘遼政權的要害之地,是奇襲的目標。但是要害中之要害,卻是王城。單是取得燕京而沒有奪取王城,殺進皇宮,俘獲皇后和將相大臣,瓦解軍隊的戰鬥意志,從根本上摧毀遼的統治樞紐,這場奇襲戰就不能算為成功。

  楊可世容易地奪得迎春門,成就了一半的大功,卻沒有乘機直取王城,反而分兵去奪其他的七道城門。可能有人批評楊可世的戰略思想太保守了,由於他的行動滯緩,不夠勇決,使耶律大石和蕭皇后爭取得時間做好準備,以致功敗垂成。以「楊霹靂」出名的楊可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業上,其錯誤不在於「霹靂」過甚,恰恰是由於他「霹靂」得不夠。

  從結果來看,這種議論似乎也言之成理,其實這不過是歷史家在事後的空論而已,並非持平之論。事情過去以後,空論家要作種種批評、指責,都可以夸夸其談。如果在這場奇襲中,楊可世做了相反的事情,不奪取和守住其他的城門,徑撲王城,結果是外援從外城而入,截斷楊可世的後路,前後夾攻,造成潰敗。這樣空論家仍可批評他不夠持重,思慮不周,胃進「霹靂」。做個批評家是容易的,人類語彙中提供了成千上萬條貶義辭可供他們左右逢源地使用。可是在事件的進行中,人們能夠始終把握住事物的本質,不受現象欺騙,不左右搖擺,這就困難得多了。

  就這個役後而論,直接指揮者楊可世在戰鬥進行中確曾犯了不少錯誤,但是導致奇襲戰全部失敗的主要責任,卻不在他身上

  大軍出發以來,前後兩軍一直保持聯絡。當天凌晨以前,當楊可世的大軍隱藏在叢林後面時,就派出第一個使者馳往後軍通知消息。奪得迎春門後,楊可世又急忙派去第二個使者告捷,兼催後軍快來接應。據楊可世的估計,最多不出三個時辰,劉光世的大軍就會接踵而至。楊可世的主導思想是及時掌握各道城門的防守權。一來防止遼方官員逸出,通風報信,搬來援軍。二來便於迎接後軍入城增援。兩軍合併,有了二萬六千人的雄厚兵力,以之攻取王城,掃蕩遼軍的殘餘抵抗力量就綽乎有餘了,他並無全部壟斷功勞的意思。可是事態之發展,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他既沒有料到外城契丹人的抵抗會如此激烈——其實當他下達了一律摘殺奚、契丹人的命令後,就應當想到這是必然的後果。這才是他主觀上犯的最嚴重的罪行和最大的錯誤,而他反而倒因為果地認為是由於契丹人的猛烈抵抗才迫使他下這道命令,真是愚不可及。他更沒有料到近在百里內的後軍統領劉光世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會想再觀望一下,逗留不進,坐視友軍的死活於不顧,最後造成這次奇襲的功敗垂成——才是奇襲戰失敗的主要原因。

  原來劉光世接到頭兩起通知時,恐怕進城後還有一番惡戰,樂得讓楊可世去拚命,自己落後一步,等到瓜熟蒂落再去分享勝利果實不遲。楊可世派去第三個使者時,已遭到契丹人的激烈抵抗,使者為了督促劉光世儘快進兵,特彆強調了戰鬥的緊張性和艱苦性。誰知愜怯成性的劉光世誤解了使者的意思,認為戰局已發生不利於我方的逆轉。戰局順利時,他還想觀望觀望,戰局逆轉後,他又怎敢冒險上去接應?為了遮蓋耳目,他率軍在附近兜了一個圈子,借口迷途,就在當地駐紮下來,後來聽聽前方來的消息更加不利,他索性率部循原途逃回去了。誰也不會相信要找到近在咫尺的燕京城還會迷途,誰也不能原諒前方如此吃緊,負有接應重責的後軍竟然丟下友軍可恥地逃走。他冒著軍隊里的大不韙,竟然干出別人決不會幹的事情。

  一切膽小鬼干起可恥的事情來並不膽小,他有恃無恐的一條是父親是都統制,無論怎樣失機,父親總要替他掩飾。劉延慶所謂「讓兒子閱歷閱歷,長些見識」,兒子的見識就是這樣「長」起來的。在利害關係上越見得分明,在行動上就格外卑鄙和無恥。

  十多年後,由於種種條件湊合,劉光世居然也成為「中興名將」之一,與韓岳二吳並稱。但他的這個「將」不是以善於打仗、善於戰勝敵人,而是以善於見風使舵,善於從戰場上滑脫出「名」,這在當時也有了定評。

  (九)

  巳末時分,也就是宋軍奪得迎春門的四個時展以後,宋軍基本上肅清了奚、契丹人在外城的抵抗,它使一、兩萬名持械來斗以及徒手受戮的奚、契丹人流盡了鮮血或者連皮帶骨都化為灰燼,使得幾千戶的房屋成為瓦礫堆,同時也使自己付出了將近一千人的代價。在外城的奚、契丹人並沒有被斬盡殺絕,他們掙扎得性命出來,都逃往王城。耶律思軫堵塞了宋軍前進的通衢,同時卻暢開了供自己人撤退的渠道。這樣就使王城的守御力量增加到幾倍以上。

  在宋軍方面,除了戰死者以外,又發生最糟糕的情況。一部分常勝軍,甚至也有個別涇原軍闖入奚、契丹人的家裡,或者借口搜查隱匿逃亡,隨意闖入漢兒的家裡,干盡了盜劫、姦淫、殺人、放火等勾當。在軍隊里有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只要口袋裡裝滿別人的財物,手裡沾滿以發泄虐待狂為目的的鮮血,這部分軍隊就再也無法集合起來,聽候調集再上戰場去作戰了。楊可世聽到這項情報,雖然發狠抓住幾個犯罪者正法,仍不能制止這些罪行的繼續發生。此外,分守各城門的一千六百名士兵不能調動。現在,楊可世手裡可以機動使用的兵力,只剩得半數左右了。

  街壘上浴血苦戰的情景還在眼前,手裡的人馬,有減無增,後軍的消息杳然,派去的軍使不是找不到傳達的對象,空手而歸,就是軍使的本人也像石沉大海,一去後再也找不到蹤影。這時楊可世所處的地位並不佳妙。他躊躇一回,回過頭去問郭藥師道:

  「今日之事如何?」

  這是一句有點畏縮,與楊可世一貫的氣吞山河的氣勢不太相稱的問話。契丹人的猛烈反撲,寸土必爭,似乎給楊可世造成某種程度的心理影響。耶律思軫、耶律懷沙以及其他的戰死者如果死而有知,一定要為此感到自豪的了。

  殺了幾個常勝軍,郭藥師心裡是不痛快的,但他的特點是在任何時候都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聽了楊可世的問話,他恭敬地回答道:

  「悉聽統領指揮。」

  「攻城!」

  楊可世不再躊躇了,他振作起來,發出雷霆般的命令。自己一馬當先,率領郭藥師、高世宣、甄五臣、趙鶴壽、石洵美、李僥等將領和三千名鐵騎,浩浩蕩蕩,徑奔王城而去。

  在此之前,城中的秩序已經逐漸恢復,奔出家門前來迎接王師的漢兒也越來越多。就中還有一名文士當場獻上一首七絕,表達他自己以及大部分漢兒的「俟我後,後來徯晚」的嚮往心情:

  「破虜將軍曉入燕,

  滿城和氣接堯天。

  油然叆叇三千里,

  洗盡腥膻二百年。」

  漢兒們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楊可世西瓜大的字識不到十擔,又當軍務倥傯之際,他需要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士。他隨手把詩稿往靴筒里一塞,問他可騎得動馬,使得了槍?詩句洗滌不掉腥膻,腥膻要用鮮血來洗滌。楊可世露了一句口風,當下在場的許多漢兒一齊回答道:

  「願隨將軍鞭鐙,前去攻打王城,共洗胡塵。」

  楊可世大喜過望,立刻命令甄五臣留下來負責他們的組織編隊工作。漢兒們果然呼兄喚弟,招朋覓侶,頃刻問就集合得一、二千人,編成一支作戰隊伍。這時滿街上都有兵刃鐵甲,他們俯拾即是,有的還牽住了奔軼的馬騎上,變成了一支步騎兩棲的龐雜的部隊。其中戰鬥力較強的,還是裝運煤柴的鄉民,他們中間一大部分人,自早起就跟著甄五臣轉輾作戰,顯示出他們的機動性、靈活性,對戰爭很有貢獻。

  一批漢兒跟隨甄五臣,追上楊可世的大軍參加戰鬥了,隨後又有許多漢兒陸續趕上來,要求參戰。甄五臣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通通把他們編入隊伍。

  在犯下了種種錯誤,錯失過許多機會以後,楊可世正式率部直撲到王城城腳下,這才發現在前面迎待他的是一堵銅牆鐵壁。清晨以來,曾產生過輕敵思想,消滅了外城的契丹人的抵抗後,也曾存在過一些幻想:例如在王城城頭上已經樹起降旗,蕭皇后打開城門,在宮門口輿櫬銜璧迎降;或者有一部分漢兒南面官反正,正在與城內的契丹人鏖戰,城廂上亂成一團等等。這些幻想在鐵的事實下面都已破產。他明白一場艱苦激烈的攻堅戰是無法避免的了。

  楊可世觀察一下形勢,他先看看這座王城,看看四圍的城牆和正面的這道城門——它稱為宣和門,與東京的宣和殿遙遙相對,這兩個交戰的朝廷在那一段歷史時期中,對外都標榜一個「和」字,似乎他們都不願以兵戎相見。楊可世竭力在尋找敵方的薄弱點,決定從那裡下手。

  遼的時期,燕京王城遠沒有外城高大雄峻,但它也造得十分厚實堅固,城四周圍繞著幾丈闊的護城河,正對大內的宣和門還建有一層瓮城。無數契丹、奚的甲士已經林立在城頭的馬面、雉堞上,彎弓搭矢,持滿以待。一切用來守御城池的戰具,也大體具備,顯出有恃無恐的樣子。其中一個站立在城樓上督戰的威風凜凜的將軍,在那裡指指劃劃,所有的軍官都要跑來向他請示彙報,遵聽他的指揮,看來他就是他們的最高統帥。郭藥師指點道:「這個就是耶律大石。」蘭溝甸戰役,楊可世曾是耶律大石的主要敵手,但是覿面相逢,今天還是第一次。

  避堅攻瑕,本來是楊可世選擇攻擊點的原則,現在耶律大石的形象把他吸住了。蘭淘甸一役中,楊可世幾次衝鋒陷陣,掌握勝機,但是耶律大石堅韌不拔運用高明的戰略戰術,把他打敗了,他立誓要報仇雪恥。既然耶律大石在這裡督戰,他就應該攻擊這道宣和門和這一重瓮城,和他決一雌雄。

  方針既定,楊可世立即部署進攻,他傳令士兵們棄去戰馬,徒步涉渡已經結了冰的護城河。

  護城河相當寬深,冬季水干,冰面距離河岸還差六、七尺高低,冰滑岸高,要徒涉過去並不容易。隨軍帶來的木板有限,臨時搭制不起浮橋來。幸虧鄉民們考慮得周到,攜來大量乾草,乾草填進河床,渡過河去就容易得多。

  城下行動迅速,城樓上的耶律大石估計敵軍已經進入箭力能夠達到的射程內,把手裡的小紅旗一揮,遮天蔽日的箭矢頓時飛射下來。還有用發石機飛擲下來的石塊,都有磨盤大小,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大。城下涉河的宋軍用擋牌擋住一般的箭矢,碰到弓力特勁的,箭矢就會射透擋牌,自然更加擋不住飛石,腳底下還要照顧凍得不太結實的冰層。有些地方乾草填得較薄,人又擠得太密集,冰層承受不起那麼大的壓力,就會發出可怕的斷裂聲,人們不得不擠著、挨著,儘快地分散開去,以減輕冰塊的壓力。有時城上飛來一塊大石,正好擊中冰面,裂開了一個大窟窿,戰士們來不及逃跑,就連人帶甲,沉入河底。

  但是渡過護城河只有極短促的一剎那,奮不顧身的戰士們冒著箭石之險,很快就越過這道障礙,爬上河岸,直撲城根。

  他們是奇襲隊,不可能攜帶洞屋、鵝車等一類笨重的攻城武器。連發石機、鳳凰弩等重武器也無法攜帶,隨軍只帶一些輕便的雲梯。他們立刻把雲梯倚在城牆下,有的戰士在矢雨石雹之中,憑著一面盾牌,一把斫刀,登上雲梯,就直往城上爬。

  還有的戰士在幾層牛皮帳的掩護下,撲到城根下,用鐵鎚和大鑿子鑿著城磚。不怕城磚多麼堅厚,一錘下去,總有一些磚石的粉屑飛迸開來,只要功夫用得深了,還是能夠鑿出洞穴。每一個戰士的目標是要鑿開、抽出一塊磚石,然後飛快地跑開,讓後面上來的戰士接替下去。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鑿洞抽磚,最後就能鑿成一個大洞,讓大伙兒衝進去。

  當然,主攻的目標,還是正面的瓮城門。這次又是民兵出了大力,他們從後方找來幾根粗碩無比的大木樁,正對瓮城門,臨時搭起木架,把木樁懸掛起來,猛烈地衝撞城門。幾十個人輪換著撞,每撞一下,就使得用幾重厚鐵皮包裹的城門發生一個大凹印,城門也隨著猛烈地震動一下。

  所有這些逼進城根的猛攻,都要付出重大代價才有可能進行。在城下奮勇進攻的有正規的涇原軍、常勝軍,還有更多的漢兒民兵。儘管臨時編製起來的民兵,不習攻戰,有少數臨陣畏縮,偷偷地開小差逃跑了。但是越來越多的漢兒們從後方湧來,補充了損失的員額,使這一支事前沒有估計到的後備民兵,在人數上逐漸成為攻城的主力。由於他們缺少戰鬥經驗,缺少防身、護身的器材和技術,傷亡率要比正規軍高得多。但是大部分人沒有被死傷嚇倒,還是堅持戰鬥,堅持進攻,發揮了很大的勇氣和作用。

  宋軍攻城的方式多種多樣,城上契丹軍的防禦也是隨方設計,變化多端。北宋建國初期,遼宋發生過幾次戰爭,直到澶州之役前後,遼方都是攻多於守,沒有從戰爭的實踐中學到很多的守御術。但是遼、金啟釁以來,攻守之勢顛倒過來,遼軍從寧江州、達魯古城、上京府等失敗的戰役中吸取教訓,也學會了一套守城的方法。現在全套拿出來對付宋軍的進攻。城下宋軍猛攻之際,城上的遼軍除了用矢石灰瓶外,還用鐵撓、鐵鉤、拒木等工具專門對付雲梯上的宋軍。等他們爬上城牆,將要登城的一剎那,就突然從隱蔽處跑出來用撓鉤把他們鉤進城來殺死,或者出其不意地在城牆中鑿個洞,支出拒木去把雲梯連人一齊推翻,使登城者墜地而死。他們又用猛油(火油)、脂膏、松柴、乾草等容易燃燒的物體,點著了火擲下城去火攻宋軍。最厲害的一著是在城頭上燒著幾隻熾烈的大煤爐,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油類,甚至把金屬品都投進熔鍋里燃燒,等到金屬品溶成液體時,大桶地潑下城去,溶液濺到人體上,莫不體糜肉爛。

  一方面是奮不顧身地猛攻,一方面是捨生忘死地死守。有時宋軍鑿成一個大洞,一聲發喊,正待大隊衝殺進擊,城牆內的遼軍連砍帶搠,只是死戰不退,不放宋軍穿穴進城。這時城上的金屬熔液已經來不及一桶桶地傾潑下來,索性連大鐵鍋一起推翻潑下來,這叫做「連鍋端」,果然厲害,迫使這部分的宋軍只好後退。

  最英勇的是從雲梯上先登的甲士,已經踏上擱在城牆上的擱板上,城頭的契丹甲士也毫不畏怯地搶上擱板,阻攔他上城。兩個就在離地幾十尺高空上一塊寬度不到一丈的擱板上進行一場有死無生的搏鬥。擱板上沒有轉身、逃脫的餘地,兵刃一交,其中一個就墜下城來,有時兩個棄去了兵刃,互相扭作一團,略一轉側,兩人一齊墜死,贏得城上、下兩軍戰士們齊聲發喊。

  這場激烈的攻守戰,達到伐遼戰爭的最高潮,雙方都表現出無比的勇敢。

  冬季日短,苦戰了二、三個時展,不覺暮光早垂。從後方湧來的漢兒們早把燈籠、火把、湯水、饅頭、熟牛肉輸送上來,讓戰士們輪番吃點東西,喘口氣。一個不待奇襲軍動手去組織的後勤部自然形成了,儘可能地滿足了戰士的需要。

  這時城樓上也點起明晃晃的火炬,上下照得雪亮。本來以城上之暗擊城下之明,或者反過來以城下之暗擊城上之明,對於黑暗的一方面是有利不過的條件。無如這時攻守雙方都有許多事情要做,完全黑暗是不可能的,雙方只好挑燈夜戰。

  在城樓上最顯目的地方,燈籠、火把點得好像幾條蜿蜒不絕的長龍,甲士們擁來擁去,重要的號令都從這裡發出,顯然這裡是遼軍的最高指揮所。這時忽然出現了一個素麵玉容、銀盔銀甲的女戰士,她在城樓上站立一會,向左右指指戳戳地作了一些指示,又循著城牆緩緩巡行。她用緩慢的速度來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從容態度。她的行蹤所及,隨著就響起「萬歲」的呼聲。不用說,這個女戰士,就是蕭皇后了。

  在這樣激戰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顯的被攻擊的地位上,這在軍事常識上是不許可的。無如蕭皇后不能夠抑止自己在兩軍萬眾之間露一露面的衝動勁兒,顧不得耶律大石的再三勸阻,一定要出來巡行一番。在萬盞明燈、萬把火炬中間,她完全考慮到那身銀裝映耀在熒煌的燈火下將會產生什麼效果。這是她的躊躇滿志的時刻。千百個甲士在左右陪侍,一片流動不絕的高呼聲平添了無限熱烈的氣氛,她感覺到自己成為一場攻守戰中的中心人物,城上城下,兩軍的戰士,都要瞻仰她的聖容。

  這時,大部分宋軍都已跨過護城河,在城根下攻打。只有高世宣帶領的一批弓箭手反而怕在城腳下過於垂直的角度中不能夠發揮箭矢的效能,一直留在護城河的彼岸,找些掩蔽體把自己掩蔽起來,得機就發射箭矢,殺傷城頭上的敵軍。只恨掩蔽體離開城頭較遠,各人弓力不同,有的弓力較弱,夠不到城頭,有的勉強射到城上,也已成為強弩之末,勢不足以穿魯縞了。

  這一支弓箭隊也在護城河的彼岸,瞻仰聖容,準備把她當作目標。

  以「高一箭」出名的神射手高世宣在戰場上絕不放射一支沒有瞄準、沒有把握的盲箭。一箭飛出,一定要有所得,他不但用這個標準來要求自己,同時也用來訓練部下,要他們矢無虛發。攻城以來,他早已覷定耶律大石這個顯著的目標,幾次向他瞄準,無奈耶律大石十分機警,身上又披著雙重鎧甲,無從下手。高世宣怕射不透他,反而打草驚蛇,只好等候機會再說。現在他發現了這個比耶律大石更好的目標,這一身只具有裝飾作用、絕少保護意義的銀鎧,在燈燭下閃光,在射手的心目中猶如一頭在圈場中自己送上門來的羚角銀羊,它對獵人充滿了吸引力。高世宣真所謂是「見獵心喜」,他一看機會已到,擺一擺手,示意部下休得妄動,驚走了它。自己一馬飛出,衝到護城河邊,趁大家混亂不備之際,覷定蕭皇后的素麵,一箭飛出,打算射她一個「眉心開花」。高世宣一生中這最重要的一箭也射得像平日那樣準確,那樣有把握,只可惜這個目標太重要了,心裡有點緊張,略微偏高一些。箭一脫手,他就發現自己走了准,不禁喚出「啊呀」一聲。果然神箭到處,蕭皇后頭上戴的一頂鳳翅銀盔應聲飛去,連同她一頭如雲的鬢髮也括去一半。蕭皇后只覺得一陣頭皮發燙,忽然冷汗直淋,全身控制不住發起抖來,手裡挽的一張小柘弓,不覺也墜在地上。

  這時城上城下萬聲喧呼,分不出是高興、是讚歎、是驚慌,還是惋惜。蕭皇后驚魂未定,高世宣的第二支箭又早已飛出。以高一箭出名的高世宣看見一箭未中,心裡懊惱,第二箭即使成功了,在他本人也算是個失敗的記錄。他又急又狠,連珠發出第二箭,這一箭直奔蕭皇后的面門而來。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護駕在側的耶律大石急忙用寶劍一挑,只聽得「錚」的一聲,劍口上迸出一道火花,箭的余勢猶勁,一下子就牢牢地釘在蕭皇后背後的城樓上,箭梢的翎毛還在搖曳不定。

  這時耶律大石已經發現箭的來向,他手裡的紅旗直指到高世宣的所在地。城上萬弩齊發,一齊集中到高世宣一個目標上。高世宣離開掩蔽體,脫離部隊過遠,掩護不迭。他原來躍馬衝到護城河之時,就抱定用一命抵一命的決心,一條耀目的羚角銀羊值得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取的。當時他身中幾十箭,有的射中胄盔,有的嵌在甲縫裡,有的射透鎧甲,穿進皮肉,致命的一箭穿透護項,射中在他的咽喉上。這位神箭將軍,壯志未酬,不幸連人帶馬都死在自己最撞長的武器上。

  蕭皇后兩次瀕危和高世宣的戰死引起雙方極大的混亂。

  楊可世又驚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敵兵驚慌未定之際,再度揮兵猛攻。他一眼瞥見用大木樁撞擊城門,已見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來,徒步督同親兵,親自猛撞城門。懸掛木樁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個「尖頂穹廬」,這是士兵們臨時想出來的應變辦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燒,富有彈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護士兵的作用。

  郭藥師以下的將佐看見主將親自撞城,他們也不敢怠慢,一個個跟上來輪番猛擊。親兵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神力,乘著一股必勝之氣,連續猛擊幾十下,居然把兩扇千瘡百孔的城門撞開了。將士們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喊殺,作勢就要衝進城去。

  但是正在瓮城內作著最後保衛戰的契丹戰士們沒有被這股氣勢壓倒。他們沒有放下武器,沒有離開防地,卻在已被打開的城門內製造重重障礙,他們以血肉之軀,又築起一道新的堤壩,阻攔潮水般衝進城門的宋軍泛濫橫溢,長驅直入。

  這些久煉成鋼的契丹戰士們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性質的戰爭。蕭皇后向他們跪下來行大禮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在蕭皇后的主觀意圖上是要求他們為她個人效死,而他們的理解卻遠遠超過這個範圍,他們認為這是象徵著這個古老的民族在向他們呼籲,要求他們貢獻出每一條生命來保衛這個民族。存在於每一個自覺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識要比統治者單純為了保衛自己這個政權的意義偉大得多。但是政權的存在,就象徵著民族的延續。現在他們奮戰的目標是以自己的一死來換取蕭皇后、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內城,重新組織抵抗,擊退宋軍,等到日月重光的時候。

  這個古老的民族,曾經有過它的發揚光大的時期,經過建國以來二百年的腐蝕、生鏽、敗壞、朽爛,現在到了它搖搖欲墜的時候,忽然又發出了燦爛耀目的萬丈光芒。

  它不愧是祖國的一個優秀民族。

  沙場宿將楊可世轉戰半生,從來沒有在城門已被砸開過兩次的敵人面前,在瓮城那一塊小小的地方里,遭遇到這樣頑強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內人人奮戰至死的殘敵全部肅清,把瓮城收復「了迄」,時間已接近午夜。這時耶律大石和蕭皇后都已安全撒至內城,憑著這道最後的防線,繼續抵抗。

  蕭乾的援師,杳如黃鶴,蕭皇后沒有把握說她前後派去的幾個信使肯定會有一個到達前線。現實的情況迫使他們下定了寧為玉碎的決心。這種心情雖然是悲壯的,但也說明形勢已到了萬分危急的程度。

  高世宣一箭醫好了皇后的表現欲、炫耀狂。現在她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儀態和裝飾,把鳳翅銀盔換上了一頂粗笨的鐵兜鍪戴上,鐵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頭上好像壓上一塊大石頭。兜鍪下麵包一條紗帕,陳血已經在紗帕上結成紫色的硬塊,受到擠壓的份口裡仍有新鮮血液滲透出來,新老血液凝在一塊,情況十分狼狽。

  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鎮靜自如,指揮若定。負責東門防守的蕭斡里剌派人來請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

  「傳話蕭知院,這裡已無人可派,他那裡的人打光了,就叫他準備死。」

  這時耶律大石的一對深目,陷在眼眶中間,似乎摳得更深了,但仍不時閃出光輝,好像在雲層深處時時閃出焃焃的閃電一樣。這種光芒泄露了他的內心秘密,預示著一種不祥的朕兆。一個戰役的主要指揮者到了智儘力絀的地步,產生了死的精神準備,說明這個戰役快到結束階段了。

  他們痛苦地感覺到人力的枯竭。在達魯古城、在寧江州等戰役中把幾萬、十幾萬戰士拋棄在戰場上,造成鮮血成渠、白骨滿野的慘局。現在到了這最後一戰,需要一個戰士頂十個、百個戰士用的時候,他們發現留在內城上防守的戰士已經為數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滅了燈燭,讓敵人莫測虛實,實際上是闐無人影,連作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蕭皇后把腦筋動到宮廷里,讓太監們都上城來助守。宮女們也動員出來,身上負一塊門板,當作盾牌,在城頭的踏道上往來傳送軍需物資。可是可以傳送的軍需物資,這時也少得非常可憐。無處去搬石塊,發石機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庫里再也拿不出存貨來,只好讓宮女們撿抬起城下射上來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只好虛拉弓弦去驚嚇敵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耶律大石發個狠,正在醞釀一個危險的計劃。如果他們堅持不到蕭干援師趕來的時候,他準備把現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來,掘開一道暗門,突然衝殺出去,猛撲進敵陣中間,與之同歸於盡。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個賭徒的果斷的性格,必要時不怕孤注一擲。

  然而,他的對手現在也處在和他同樣的困境中。

  即使不斷地受到漢兒的補充,這時的宋軍也遠遠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堅戰爭中,楊可世又損失了三千人馬中的大部分,現在他手裡掌握的正規軍已經所余無幾,將佐們也零落殆盡。涇原軍副將石洵美、李僥在最初搶渡護城河和攻城時死於矢石,大將高世宣被射死。常勝軍的將佐,也損折了好多名,現在再指揮他們撲城時,已有些躊躇不前,漢兒的民兵固然人數很多,作戰勇敢,畢竟沒有經過正式的戰陣,能夠奮勇於一時,時間長了,就難於持久。負責指揮他們的甄五臣,在損折了一批隊將、哨官以後,到了這時,再也無人可派,形成組織鬆弛、隊形混亂的局面,擔當不起最艱苦的戰鬥任務。

  戰爭接近到最後階段時,雙方戰士在體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這等程度,他們都認為自己不可能支撐到戰爭結束,都認為自己是垮了,無能為力的了。他們把希望寄託於援師,援師的希望又是那麼渺茫,這個時候,只有出現奇蹟才能把他們從已定的敗局中拯救出來。

  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戰中,雙方都不缺乏勇氣,不怕一死,但是經過長時間的消筋蝕骨的激戰後,在作戰意志上,相互被對方打敗了。

  駐守在迎春門的守將楊可勝、楊可弼首先帶來了希望的火光,他們發現有一支夜行軍正從西南方向疾馳而來。處事謹慎的楊可勝一面把這個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壞消息通知了哥哥,一面派出幾起人前去偵察。

  接著是祥曦門的守將王端臣親自跑來報告說,劉光世的接應大軍已經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軍聯繫。確定有一支軍隊過境來到京師,這經過兩方面的報告是毫無疑問的。但要確定它就是劉光世的後軍卻缺少有力的根據。王端臣派去的人並未回來,而這支軍隊也沒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隊與前軍接觸聯絡,又因為在廿五晨(這時已經過了子時,進入第二天的凌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遠遠聽到馬蹄聲的疾馳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數、旗幟、衣甲。有經驗的將領也許可以從馬蹄聲中分辯出是我軍還是敵軍的援師,無如距離較遠,王端臣一時也弄不清楚真相。他只是從主觀上臆斷這肯定是劉光世的接應軍。其實不僅王端臣,其他將領包括楊可世本人在內也是這樣的想法,他們在主觀上是這樣迫切地需要援軍,同時從道義上、從個人利害關係上、從行軍作戰的常識上來判斷,都認為這是劉光世的後軍無疑,一定是他中斷了聯繫以後,重新獲得前軍在燕京城裡苦戰的消息,急忙馳來應援的。他們用普通軍人的水平來衡量劉光世的行動。

  根據王端臣的報告,楊可世立刻命令王端臣帶領一百名騎兵抄近路前去迎接劉光世,引導他從最靠近的城門入城前來應援。

  以後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一百名騎兵的下落,他們好像在天大霧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一樣。

  這疾馳而來的輕騎兵是蕭干援師的先遣部隊,他們在城外耶律淳的新冢上休整一番,跟著蕭乾親自率領的四萬名騎兵也已趕到。兩軍會師後,沒有向外城靠攏,反而掠城而過,徑奔王城背後的南暗門。暗門是用城牆的外衣偽裝起來的城門,表面上看來是一般的城牆,實際上卻藏有一道城門,需用時只要挖去表面一層磚塊,城門就顯露出來。古代《兵法》中早就講到過它的作用。蕭干根據告急書上的約定徑奔這裡,耶律大石早已派人做好準備,很快就把四萬名大軍接應入城,蕭乾和皇后、耶律大石見過面,趕緊部署一番,緊接著就打開內城受敵方向的所有的門,猛虎般地撲進宋軍的陣地。

  且不說遼軍在人數上佔壓倒多數。蕭干恰怡在這個時候趕到,單從心理上就給予宋軍重大的打擊,使得他們膽戰心寒,完全喪失抵抗能力。這支援軍起了最後一擊的作用,它徹底打垮宋軍,雌雄立決。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面對面的廝殺。

  現在楊可世只剩得一條路,就是收拾殘兵敗將,奪路逃歸,但就是要做到這一點,也是很困難的了。

  在逃脫中,他們受到四方八面的堵截和追趕。郭藥師的戰馬被奚軍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點做俘虜,幸得楊可世一馬飛上,就地抓起郭藥師來,擊退追兵,才保牢他的一條性命。

  在混戰中,他們會合了帶著一支殘兵前來接應的楊可勝、楊可弼兄弟。楊可勝基本上已了解全城的情況。這時迎春門、祥曦門、麗暉門都被奚軍奪去,其他各道城門的命運雖不可知,但是耶律大石已下令奚軍乘勝急速去搶佔各道城門,切斷宋軍逃走的路,務使他們成為瓮中之鱉,一個也走不脫身。現在各通衢大街中,奚軍密布,正在到處兜捕潰散的宋軍。憑他們幾個敗將要衝出重重羅網,奪門逃走,簡直是不可能的。楊可勝建議兄長,乘遼軍之不備,立刻搶上城頭,冒險縋城下去,才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機會。

  楊可世一想不錯,立刻帶著郭藥師等幾個將領和一些殘兵就近搶條慢道③,奔上城頭。果然在亂軍之中,遼軍不及發現。他們選了一個偏僻的處所,先把各人身上的鐵甲、兜鍪都脫卸了,再連同兵器,一起丟下城去,然後用幾根繩索接連起來系在城堞上,一個個縋城而下。這時天色墨黑,他們的心裡又慌張,一經縋到地面,彷彿已抬到一條性命。丟下城腳的鍪甲武器,落進灌木叢中,一時找尋不到的,也就不及細找。趁著黑夜無人,匆匆落荒逃走。

  楊可勝這次的估計又是正確的,遼軍在城裡大搜大殺,把重點放在各道城門上,卻不防有人冒險縋城出去。他們這行人是當時唯一能從城內逃脫的人。後來也陸續有些宋軍逃走,那是漢兒們不顧自己的死活,把他們隱匿在家裡,在以後的幾天中俟機陸續逃走的。其餘六千名官兵包括甄五臣等主要將領,還貼上楊可世的一匹戰馬——一丈雪都在戰鬥中犧牲了。

  (十)

  以後的五天是遼軍的大進攻、大掃蕩、大勝利,也是宋軍的大撤退、大崩潰、大失敗的五天。

  耶律大石、蕭干打敗楊可世的奇襲軍後,不讓對方喘一口氣,當天就統率全軍向蘆溝河方面推進,以氣吞山河之勢,準備一鼓作氣,把宋軍全部吃掉。這一次蕭皇后沒有再提御駕親征的話,不但京師重地,需要她坐鎮;她痛定思痛,宮門蹀血的這一幕慘劇給她的打擊太大了,她再也鼓不起興緻來搞這一套。

  耶律大石、蕭干在行軍途中,忽然接到蕭皇后的急報。據探馬報告,在京東南通州以北地面,有一支宋軍向北移動,氣勢洶洶,有侵襲京師之勢。這支軍馬估計有三、五萬人之多,旗號上打著一個「王」字。這時蕭皇后已成為驚弓之鳥,得到消息後,急令蕭干、耶律大石回師應援,以固根本之地。

  探馬估計未必可靠,但要估計到三、五萬人,必系一支大軍無疑。耶律大石還判斷出這個姓王的宋軍將領大約就是總管王稟。王稟在西軍中,雖無赫赫之名,但是經驗豐富,戰守兼備,當初在雄州前線時,曾和自己交過幾次手,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分置。當下沉吟半響道:

  「宋軍潰敗之餘,忽然出此奇兵,分明是要牽制我的大軍,不意宋軍中有此能人。我若全師回援,正好中他之計,如若置之不理,根本有失,大局就糜爛了。這王稟深明韜略,老練沉著,倒也不可小覷他,看來非得俺去抵擋他一陣不可。不知四軍意下如何?」

  兩人商量定當後,耶律大石分兵二萬,當即轉向側翼去對付王稟(還有他不知道的劉錡也在軍中)的那支牽制之師了。

  這裡蕭干、蕭斡里剌帶了大軍,當夜就回到蘆溝河畔,點起萬把明火,敲響萬面鼙鼓,撂開長達十多里地的大陣勢,高聲叫喊,要膿包貨劉延慶出營來答話應戰。

  事實上遼軍的攻勢並非廿五當夜才開始的,廿四傍晚,蕭干率領大軍馳援京師以後,留下的奚軍就發動一次佯攻,以分散宋軍的注意力。本來楊可世率軍出發後,蘆溝河的宋軍應當發動一次大攻勢以掩護奇襲,無奈劉延慶見不及此,反而讓遼軍先動手,成為反客為主的局面,這足以證明在奚軍中也很有些能人,足以輔助蕭干之不足。

  可是廿五晚上的攻勢,規模宏大,氣勢雄壯,運遠超過廿四傍晚的佯攻。這是一次挾著戰勝餘威,決心把宋軍全部搞垮的攻擊。

  這時蕭干手裡提著兩張王牌:

  第一,奚軍在燕京城內和城根等處找到楊可世,郭藥師等人丟下的鐵甲、馬具等。這些還可以冒充,最重要的是楊可世的一對鐵鐧也被找到了,這對鐵鐧在西軍中人人認識,比他的「楊」字認旗更加可以證明他本人的所在、或者證明他確屬陣亡了。這些戰利品,連同大批軍旗,還有一丈雪的遺體等都被蕭干帶到前線來充分利用,大肆宣傳「燕京大捷」,「宋軍片甲不留」以及「楊可世被殺」等等的捷音。

  第二,除了死的戰利品外,遼軍還俘獲得兩件活的戰利品。他們是宣撫司隨軍文字機宜賈評和護糧將王淵。在蕭乾的宣傳攻勢中,這一對文武活寶起了比鐵甲、馬具更有效的作用。

  賈評是宣撫司的重要僚屬,童貫的親信,童貫特派他隨軍前來燕京,原來就含有監護諸將和文字聯絡宣傳的雙重任務。既經宣撫使指名派遣,賈評說不得也只好出來辛苦一趟了。在奪得迎春門後,他倒確實忙碌一番,寫了捷告,派人馳往大營。接著在街市的激戰中,他又獻上一條毒計。在活捉到的契丹貴族婦女中,挑選一名年齡相仿,體態豐腴的,把她披頭散髮,張開兩臂,捆綁在一隻十字木架上,然後連人帶架,裝進一輛拆去車篷、車壁的露天大奚車上。車後掛一幅白布,寫著斗大的字「捉拿得逃犯逆婦遼皇后蕭氏一日巡行徇眾」。賈評親自帶著幾付鑼鼓,數十名親隨士兵,簇擁著這一口綁在露車上的假皇后,推到幾條重要的街道上往來示眾。蕭皇后平日威重,蒞朝聽政,只與幾個親信大臣接觸,普通臣僚,天顏咫尺,也看不清楚聖容。如今變成這副狼狽相,一般契丹戰士和漢兒的富室大姓中,真偽莫辨,一時受到朦欺,也起了搖惑人心的作用。賈評自以為立了不世之功,得意非凡,楊-可世率部進攻王城時,他討個差使,留在外城,負責恢復秩序。楊可世的馬蹄聲剛過去,他就帶些親隨穿門踏戶地去干一項破壞秩序的非文字的「機宜」工作,那就是當初他在陳州府答應過勝捷軍的官兵們一旦攻入燕京城就可以放手大幹的快活勾當。他自己首先實踐了諾言,過得好不寫意的大半天!不想奚軍一個反攻,楊可世落荒逃走,親隨們也一鬨而散,只剩得他孤家寡人,早已嚇得手顫腳軟,刺不動馬,被奚軍手到拿去。

  王淵也是童貫的親信,他在琉璃河一帶為劉光世的後軍催糧,劉光世的軍隊忽然轉得無影無蹤,反而碰到蕭乾的大軍,一陣趕殺,也把他順手提來。

  在俘虜之中,蕭干單單看中這一對活寶。他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派了一隊鐵騎押了他兩個,沿著河沿陣地往來巡徇。要他兩個自報姓名,官銜,並說奇襲之師已全軍覆滅,楊可世、郭藥師等將領死的死,降的降,現隨大石林牙前去奇取涿州城。這裡南岸宋朝大軍,面臨四軍大王的追擊,後路又被切斷,進退無門,不如早早投降,最為上策。這兩條軟骨蟲,要保牢自己的狗命,對蕭乾的吩咐,一一照辦。在河岸一帶,喊得聲嘶力漏,喉嚨喑啞,不辜負蕭乾的巨眼賞識。

  蕭干攻心之計,在一時惶亂中,果然產生奇效。劉延慶聽到一系列的敗訊,嚇得心膽俱裂,躲在營壘中,閉門不出。

  十一廿四日午後,在幾乎接到劉光世派人送來的一個簡單報告,報稱前軍已奪門而入燕京城的同時,童貫、劉延慶也接到楊可世送來的一份告捷書,這篇文章駢四儷六,對仗工整,辭藻華麗,在語氣之間把勝利誇大了十倍。原來賈評雖然身為文字機宜,平常也喜歡繞筆頭,寫些告示,議狀等類的小塊文章,如果要他寫一篇能夠上告宗廟、下垂萬世的黼黻文章,卻是力不從心,只好望洋興嘆了。他隨軍出發之前,早就未雨綢繆地託人代筆捉刀,預先擬好一篇收復全燕的告捷稿。奪得迎春門後,他認為大局已定,不暇細細推敲,只加上「蕭氏尚待搜獲」一句,就照抄發出。文章講得如此肯定,連王城尚未進入的話也沒有說明白,這就不能怪宣撫司、統帥部諸人接到這份捷報後,得出燕京已經收復了迄,只留下些殘敵正在繼續掃蕩中的印象。天大功勞,已經唾手而得,童貫怎敢怠慢,連忙請當代大手筆、當時正在宣撫司當差的宇文虛中擬了一道賀表,連同這份捷報,一齊用六百里加速急腳遞遞送東京。

  廿六日半夜裡,東京人已傳遍全燕收復的喜訊。廿七日黎明,王黼率領百官群僚奉表申賀,官家正式在紫宸殿受賀,御筆親自賜名燕京城為燕山府,其餘已收復和尚待收復的州縣也一律賜名改稱,又下詔曲赦新復州縣,獎勵前線將士,君臣們歡天喜地地要籌備一場規模空前的「普天同慶」的大典來慶祝這個前所未有的軍事大捷。

  東京君臣興高采烈之日正是前線將吏如坐針氈之時。

  童貫、劉延慶快活得還不到十二個時辰,廿五日中午,劉光世就帶著楊可世前軍已全軍覆滅,楊可世、郭藥師等將領下落不明的壞消息,率部匆忙逃回。其實劉光世帶來的消息純屬臆斷,他只聽說蕭干已全師回援,就斷定楊可世必敗無疑,在他拔腳往迴轉的時候,正是楊可世在王城門下蹀血苦戰,迫切需要後軍前去接應的時候。如果劉光世的接應之師先蕭乾的援軍到達,戰局的結果可能就會大不相同了。童貫、劉延慶當下聽了這個消息,又不見楊可世那裡有人派來,就信以為真,嚇得魂飛魄散。童貫一看大局不妙,一面痛斥劉光世擅自逃回,貽誤戎機,一面借口善後,自己帶著僚屬們急忙逃回雄州,把前方軍事完全責成劉延慶,要他戴罪立功。

  劉延慶如何挑得起這副千斤重擔?廿五日夜蕭干耀武揚威的挑戰,完全證實劉光世帶來的噩耗。他如在水火之中,一心只想步童貫之後塵,立刻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廿六日劉延慶才得到確息,楊可世、郭藥師等少數人既未陣亡,也未投降,已取道固次、三家店逃回涿州。這個消息也不能使他安心一點。這時蕭干派人潛入蘆河南岸宋軍的後方,到處縱火,把宋軍的軍需、糧食焚燒一空,有些駐軍的營寨也焚燒起來,白天黑夜,不是煙焰迷目,就是火光燭天。再加上蕭干到處相度水勢,搭架浮橋,揚言要大舉渡河,圍殲宋軍。又說涿州、易州都已收復,包圍圈日益縮小,宋軍再不逸走,唯有死路一條。蕭乾的謠言攻勢,宣傳攻勢,水攻、火攻紛至沓來,前後相繼。宋軍前阻無定之河④,後有漫天之火,左右兩翼又受到作勢要渡過浮橋來的遼軍的威脅,真是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十月二十七、二十八兩天,劉延慶連續給宣撫司申了十二道文書,要求立刻「那回」⑤。

  童貫也亂了主張,自己不出面,卻叫「摩睺羅」以宣撫副使的名義,給劉延慶一個書面答覆:

  「仰相度事勢,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不可有誤餘事。」

  劉延慶的申文和蔡攸的復文都不愧為文牘主義的傑作,劉延慶明明是自己希望「那回」,為推卸責任計,要宣撫司給他一個書面答覆,同意那回。童貫乖巧,推給蔡攸復文。蔡攸說了模稜兩可的話,「若可以那回,量可那回」,還要劉延慶自己斟酌裁度,把責任推回去,然後再官樣文章地責成他「不可有誤餘事」。侖猝那回,豈得不誤餘事。其實誤不誤事都不在他們考慮之中,他們只要求自己不負責任,少負責任就好。但是這件復文的確救了劉延慶一命。後來朝廷追究起戰敗的責任,劉延慶出示復文,童貫、蔡攸不能夠把全部責任一古腦兒地都推在他一個人頭上,才得了較輕的處分。由此可見這條糊塗蟲,在保護自己安全一點上,倒也不算太糊塗。

  二十九這天,野火四發,風聲越緊。劉延慶早已急得六神無主,一見宣撫司的復文已到,如獲大赦。不暇和諸將商量撤退的步驟,帶著劉光國、劉光世,父子三人撒腿就跑。諸將僚屬找不到主將,又見中軍的糧台燃燒起來,頓時秩序大亂。一向具有逃跑優先權的宣撫司的幕僚們,豈甘落後,也搶著亂跑。人多門擠,有的人等不得擠出營門,竟然推倒短牆,毀牆出去逃命。各營的將領們聽說中軍大亂,糧台被焚,也就棄軍而走。士兵們得不到上級的命令,找不到統將,也亂成一團,東奔西竄,剎時間形成土崩瓦解之勢。蕭斡里剌趁勢驅軍追趕上來,未經一戰,就把蘆溝河南岸的宋朝大軍全部殺散。敗兵們自驚自擾,自相踐踏,有的被戰馬踏死,有的被車輛壓死,有的擠在河裡淹死,有的從山崖上滾下來摔死。從蘆溝到白溝,一百多里之間,到處都有這些不是戰死、而是逃死,不是死於敵人的鋒鏑下,而是死於長官的荒謬措施中的屍體。軍需糧食,一半被焚,一半丟掉,損失殆盡。

  從九月底以來,好不容易取得的軍事成果,一夕之間。全部丟失,還貼上數萬名官兵和伕子的本錢。這才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徹底的崩潰。

  (十一)

  差強人意的只有王稟在無定河側翼的這支軍隊與勁敵耶律大石相持了數天。宋軍欲退故進,欲前故卻,虛虛實實,弄得耶律大石一時也摸不清頭腦。最後劉錡、王稟聽說蘆溝河大軍潰敗了,這才整師徐徐而退。這就是耶律大石沒有能分享蘆溝戰役勝利果實的原因。

  耶律大石的部隊還曾被擊敗一次。

  他們五千多騎追到滹沱河邊時遭到宋朝一員裨將韓世忠和他的伴當蘇格等五人的逆擊,折了便宜而歸。

  這員裨將早在西北戰場上就以勇悍出名。他的驍勇的名聲和他的卑微的軍職對照起來,簡直是一種諷刺,可是這是出於他的自願,不能怨天尤人。

  軍隊里獎勵立功的官兵們有兩種物質刺激的辦法,可以自由選擇。一是陞官,二是領賞。前者迂迴曲折,拖泥帶水,往往立了一功要候補六個月到一年之久才轉得一官,後者現買現賣,首功上去,獎銀立頒,銀貨兩迄,潑辣爽利,比較合韓世忠的脾胃。

  在部隊里,韓世忠是一群逾規越矩、不中繩墨的椎埋惡少的領袖。無論在哪個團體里,有那麼一群人聚在一起總難免要闖點小禍,何況他們又有這樣一個「潑韓五」做他們的頭兒。譬如,有一天他們從城外夜飲歸來,城門已閉,潑韓五一時怒起,憑一對赤手空拳,就把城關的鐵鎖擰斷了,不怕明天要受到開革的處分。還有,偷一扇門板劈成柴片,把居民養的狗子哄出來宰了,深夜煮狗肉吃,又去偷條破被絮把瓦罐蒙住,不讓香味透出去,免得驚動長官。這樣不傷脾胃的事故,已是習以為常了。

  其實他們最大的惡德,也只是口腹之罪,身邊不帶幾個大錢,又沒法抵抗蜜汁似的老白酒和花糕似的白切羊肉的誘惑——特別當他們與這兩件已經暌離三日,嘴裡淡出鳥來的日子裡,這是很可能構成犯罪的動機的。可是他們採取了一種合法化的解決辦法,那就是與酒家主人成立一項信用借款——賒帳。償付的辦法是喝醉了酒,帶著兄弟們或者單槍匹馬地撞進敵占區去闖些小禍,順手撈兩個俘虜回來,以獎金抵充債務。由於他的信用不錯,酒家主人也願意讓他賒帳。

  說來奇怪,他還的債越多,債台反而築得更高,到敵占區去闖的禍也越來越大了。迫使他去闖禍的原因不是為了立功顯名,而是為了償還永遠還不清的債務。這筆糊塗帳,凡是和酒店主人打過交道的,都很有體會。

  一天,他喝得醉了,把上半身衣服脫剝得乾乾淨淨,單騎闖入敵城,敵人來不及關上城門,他已馬到人到,一刀斬下守將的首級,擲到陴外。以後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脫身逃回來的,夥伴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塗著滿身的血跡污泥,爛醉如泥地倒身在營房門口睡著了。這段冒險史也許值得痛飲一個月的酒資,可惜他自己在醉中完全忘掉,別人又不能替他證明。這段功勞只好被抹去了。

  還有一天,他在一場突然襲擊中居然俘獲了西夏國主的女婿,十軍監軍兀移郎君。駙馬爺是條硬漢子,被俘後不願報出姓名來辱沒自己,一路上被押解回來時,口中直嚷「兀擦」⑥。可是要證明這樣一個高級俘虜的身分並非難事。這一行貨整整值得一紙統制官的告身。統制官非同小可,在十萬大軍中混到這個位分的也不過屈指可數的二、三十個人。這次他又選擇了羊羔美酒,他寧可把這個統制官分拆開來,零敲碎打地與兄弟們一起享用,也不願冠帶齊楚。走馬上任,呵背哈腰地去伺候上司的顏色。

  到了三十四歲的年紀,他仍然是個偏裨,既沒有陞官,也沒有發財。債台猶如夏天的青草,一塊剛剛芟除,新的一塊又繁密地茁長起來。可是他終於厭倦了過去的生活,希望有所轉變了。

  在滹沱河邊,他發現有一支敵軍的騎兵部隊湧上來,後面征塵滾滾,估計不下五千騎之多。他檢閱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他、韓世忠,他、蘇格,還有四名夥伴,都是西北戰場上的老搭擋,一共是六個大人,四匹戰馬,其中還有一匹跛了一條腿。六與五千,實力相差懸殊,可是現在不是打算盤、錙銖必較的時候。他讓伴當們埋伏在山岡里。自己稍作安排。這時恰巧有一艘裝運傷員的船經過,要逃走是來不及了,他吩咐他們艤舟河灣,等到接戰時,鳴鼓鼓噪助威,不用真上岸來助戰。

  這裡分撥剛定,契丹騎兵已經馳到。敵軍還沒排開行列,他就躍馬橫戈,大呼突入,刺殺了兩名排在隊伍前面的旗頭。山岡上的五名伴當,也趁勢衝下,猶如疾風驟雨。六人四馬,一起攪入敵陣,進出自如。這時船上的鼓聲大作,傷員們狂呼亂喊,好像千軍萬馬從山腰、河曲中衝殺出來。契丹軍不測虛實,還以為中了埋伏之計,匆忙撤退。韓世忠毫不示弱,又追上去趕殺一陣,殺傷了幾十名敵軍,染得他的戰袍上血斑殷殷。

  這是第二次伐遼戰爭,也是宋遼一百餘年對立以來的最後一戰。對韓世忠來說,卻揭開了他生命中新的一頁,他第一次不是為了羊羔美酒,也不是為了償還欠債,而是意識到民族鬥爭的意義而作戰。

  好像十月初在燕京城下巡哨的姓岳的小軍官一樣,在今後的民族戰爭中,他們將受到更多的鍛煉,作出更大的貢獻,他們的名字也將更加響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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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遼皇后稱可敦、忒里蹇,尊稱耨斡麽,見《遼史·后妃傳》。

  ②耶律思軫、耶律沙都是契丹軍隊的統帥,在北宋初年對宋朝的戰爭中,取得重大的勝利。

  ③從平地通往城頭的斜坡形的退路

  ④在清朝前。由於那裡的水勢漲落不定,古人稱永定河為無定河。唐詩:「可憐無定河邊骨」,即指此河。無定河靠近今蘆河橋的一段,宋、金時稱為蘆溝河。

  ⑤「那回」即「挪回」。

  ⑥西夏人呼「斬」為「兀擦」,見東坡《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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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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